贾利刚,54岁，接触建筑行业14年，2000年12月，贾利刚开始在某工程咨询监理有限公司工作，2004年后任该公司市场部经理，主要负责建筑工程监理招投标工作。从2000年到2004年，贾利刚所在的公司参与工程竞标30多项，其中中标12项，他亲自参与了5项，但是，据贾利刚说，这么多次中标，却没有一个是正规操作的结果。

　　张羽：其实我想对行内了解的人都知道，像我们国家对于监理工程招投标，有严格的法律规定和程序，非常公开的程序，到一定规模的工程必须公示，然后投标的企业去刷卡交易，然后制作标书公开评标，最后认标。

　　贾利刚：对。

　　张羽：那这样一个程序，甲方在招标的过程中，它怎么去回避，怎么去操作呢？

　　贾利刚：完全按照这个程序去办事，这套程序是规范的，它也是合理的，就是逻辑也是很严谨的，

　　张羽：那就是招投标双方怎么来避开这一套程序，进行暗箱操作呢，

　　贾利刚：企业生存的手段是必须要有活儿源，就是一个企业要维持职工，维持它的运转，没有活儿说什么都没有用的，而且我觉得表现在中小企业上，可能违规操作的情况可能更多一些，因为它生存的空间相对来讲比大型的企业，它竞争不过大的企业，所以它违规的现象相对可能要更多一些，所以说它在找活儿的时候，有时候在这个工程一立项，就是我们老说，好像一些腐败现象，应该从源头抓起，其实这些企业谁都明白，要找活儿必须要从源头抓起，

　　要跟进去。

　　张羽：从招标抓起已经来不及了？

　　贾利刚：对对对，

　　张羽：那你们去找到活儿呢？

　　贾利刚：通过亲戚朋友得来信息渠道哪儿又有活儿了，谁在那儿，甲方谁在什么基建处，他那儿有活儿，提供来这个，然后就得派人跟下去

　　张羽：得到信息只是一方面，那么怎么拿到这个活儿？

　　贾利刚：必须得经过甲方，就是投资方，也叫建设单位，就是关键人物能认可，比如说这项工程，我这个工程已经立项了，你在跟我接触的过程中，我通过有一段时间的磨合，大家的这种亲密的接触互相产生了，就是说互相都了解了，我觉得我这个活儿能给你了。

　　张羽：你能告诉我怎么磨合，怎么亲密接触吗？

　　贾利刚：都要把建设单位或者中介人，首先是请出来，请到一些饭店、宾馆，首先就是说谈活儿，没有说一杯茶一棵烟，大家来谈活儿的。

　　张羽：吃顿饭就可以把活拿下来吗？

　　贾利刚：这是刚进入一种肤浅的层次。在谈的时候，大家首先谈什么呢，就是价格。就是说没有谈你这公司，能不能把我的工程质量干好。在这一点上谈得不多，在压低价格的情况下，有的投资甲方吧，一些代理人，有时候就公开地要回扣，其中我接触的一个，我了解的就是有一次谈一个活，在一个国际学校等到消费完了呢，我们司机去结完账，回来以后还托中介人给我带话，告诉我还要十万块钱现金回扣，我当时在车上，第二天早上我听到那个消息，我就骂他们一句，后来我跟我们那个司机就说，我说干咱们这行吧，拿他们就跟伺候大爷似的，这些工程大爷们，他们任意地拿我们不当回事，而且你想就是说每次找活儿，就跟给这些大爷们作揖一样，而且这些大爷们还满不在乎，吃也好、花也好、玩也好，而且有时候还让你上当受骗，事实上是没有用的，就深深感觉到，企业要找一个活儿是相当难的。

　　张羽：还有什么别的层次吗？

　　贾利刚：这个找活儿这个过程，它也是一个漫长的磨合过程，第三个层次就是娱乐休闲了，可以在一块儿就是可以说实话了，可以聊天了，就是说这壶茶泡到这时候也就刚泡出点味来，才刚入门，大家觉得我这个工程行了，到时候我们会考虑把这个活儿给你们公司了，就是说他起码有一种默许了。

　　张羽：那你刚才讲了说三个层次，什么时候你会觉得这个活儿可能是我的了，心里比较有把握了？

　　贾利刚：甲方基建班子或领导拍板了，这个工程就给你了，在这时候应该说，你这个把握已经达到了70％了默许这个工程给我们，所以在他们的默许下，就是说我们允许你们公司找三家陪标吧。

　　贾利刚提到的“陪标”，就是进入招投标程序前，建设单位已经确定了自己意向的单位，然后由意向单位联系和自己关系较好的单位参加邀标，以便确保本单位达到中标目的。按照规定，监理招投标要求至少4家竞标。贾利刚说，找3家监理公司陪标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在这个行业里大家需要“相互帮忙”。

　　张羽：我想肯定是要投标的人，不止你们一家，或者不止你们四家，也可能十四家。

　　贾利刚：对，也可能十四家，在你填投标邀标申请表的时候，邀请单位申请表的时候，就要选择这三家，

　　张羽：就是说甲方他已经确定了，划清只能这四家进来，其他人即使你刷卡也没有用，

　　贾利刚：刷卡也是没有用的，我只选择我选中的这三家，包括我们这家，我得给选三家，而且有时候这个表，其实有时候就是我来给他写，

　　张羽：就是你在挑了？

　　贾利刚：我把这个表都给他写好了，这四家都给他写好了。

　　张羽：那在这个评标过程当中，你怎么能保证那三家最后标没有争到，而肯定要落到你手里呢？

　　贾利刚：当然首先得确保他不能中标，比如在人员的调整上，比如说选监理班子的时候，我用一级总监，我可以用二级总监，比如说应该是这个项目搁七个人，我可以在陪标的时候我搁五个人，我还可以放两个缺证的，把那证给他拿下一个去，本来这个有证书，我给他拿一个证，我让它把分降下来。

　　张羽：就是说首先它的标书的质量就比你们的标书质量要差？

　　贾利刚：对，随着时间的过来以后，大家比较熟悉了，就觉得这么太麻烦了，每次标书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把这个工程这个名字改变一下，因为住宅，包括多层楼，它每次监理的整个的情况有些相似，其实我觉得也就是在走一个过场，这个标书就是讲的这个标书，比如说后来又发展到由我们自己来做，他们的标书，干脆你人员的资质证书、总监证书，实际上我上次已经用过一次了，还在我手里，你公司的监理大纲呢，那些东西也在我这儿了，我就在下个工程我再把这个再用一次就完了。

　　张羽：也就是说原来的时候，陪标公司还自己做标书，只不过是把质量做差一点。

　　贾利刚：对，

　　张羽：到后来的时候是你们意向中的中标公司，替陪标公司在做投标证书？

　　贾利刚：代做了。这样就简化了陪标的程序，提高了陪标的效率，

　　张羽：那有没有可能说在真正的现场评估的时候穿帮了呢？

　　贾利刚：我问我一个同行，我说咱们这么忙、这么赶，我说有没有出错的地方，他说还真有，他说有一次，我把（标书）插错了一个袋，就是说这个公司，本来是这家公司的，一忙了以后给插错袋了，他说当时看见汗就下来了，就很尴尬的。

　　张羽：后来怎么样了呢？

　　贾利刚：这种事我觉得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我觉得好像也没人真正去较这个真儿去

　　张羽：就是说演戏的时候，有一点小穿帮没关系，

　　贾利刚：反正大家注意就行了。

　　张羽：但是在评标的过程当中，除了甲方之外，就是意向认定你最后中标的这甲方之外，还有评估专家，还有市场管理人员，怎么逃过他们的眼睛呢？

　　贾利刚：甲方有时候也有一种暗示，比如说我是甲方，我想把这个标给这个企业，他可以说这家公司跟我们合作了很长时间，我们经过考察还不错，其实这么一句话，评标专家心里也都明白了。

　　张羽：听你讲了整个的招标过程，实际在真正的正规的公示之前，甲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意向招标方，这是一个暗箱操作，而至于公开的招标程序呢，只是刚才你讲的只不过是一个演戏的过程，从前到后这个演戏过程，我可以理解为，甲方就是总导演吗？

　　贾利刚：应该说这个导演，最终还由甲方就是掌握这个工程，支配权力的人为总导演，因为只有他才能决定这个工程给谁、不给谁。

　　张羽：就是说有的时候这不是一个集体的决定，是一个个人的决定。

　　贾利刚：对，是一个个人的决定。

　　张羽：就是说你们作为监理公司去投标，包括你们组织陪标，只不过是这场大戏当中的一个副导演，去找演员罢了？

　　贾利刚：找演员，对，这个本子已经写好了，大家只不过照着这个本子把这个戏演下来就行了。

　　张羽：就你们公司这样的情况呢，还是周围都是这样的情况呢？

　　贾利刚：办郊区的一个工程的时候，甲方答应把这个工程给我们公司来做，完了找了一家招标公司，我在跟他联系的时候，那个经理是一个很不错的经理，他跟我说，他说我们这几年就没办过一个真标，我当时听完以后，给我那种感触，我马上说，我说我们这几年也没办过一个真标，就是也没中过一个真标，大家对这个市场都表现一种无奈的感觉，都是一种无奈的感觉，就是大家都在这儿演戏，可是谁也无奈，没有办法。

　　2005年初，一篇揭露建筑行业招投标工程黑幕的文章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而揭露黑幕的人正是贾利刚。

　　张羽：你原来是不熟悉游戏规则的时候，你没有中过标，但是后来你熟悉这个游戏规则，而且你对这个游戏规则运用得很娴熟，你中标了，为什么这时候要站出来把这个内幕你所说的揭出来呢？

　　贾利刚：通过我自己的经历和感受，觉得招标市场的问题，觉得已经相当严重了，我不知道这个定义下得准不准确，已经相当严重了，如果说任其发展下去，市场不净化的话，它危害的不仅仅是一个行业，而是一个民族。

　　张羽：这是一个站在公益的角度来讲，那在你的个人经历当中，有没有感到屈辱和委屈，导致你最后要站出来揭穿这个内幕。

　　贾利刚：有一多半是也是个人的因素，五年前，我因为住房困难问题向当时我们的领导提了意见，我由于争吵几句以后，公开发文对我执行处理。

　　张羽：就是说你到这个监理公司，实际是被搁置和下放？

　　贾利刚：是下放。

　　张羽：你这样说我可以理解吗，你最后要揭露这个招投标的黑幕，是因为有个人恩怨。

　　贾利刚：我觉得怎么说呢，也不能叫做个人恩怨，比如说让你唱标的时候，唱一个假标的时候，你心里觉得好受吗，你想我都五十岁的人了，我们在光天化日说假话，虽然说无奈吧，但是心里本身来说也是一种侮辱，对人格尊严的一种侮辱。

　　张羽：但是你不觉得有时候说实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吗？

　　贾利刚：就是说讲真话本身也是需要勇气的，谁都知道它的风险，因为它有可能会伤害一部分人的一些利益，

　　张羽：我也采访过一些揭黑幕的人，那么揭黑幕，他可能涉及到个人或者涉及到一些企业，那么把黑幕揭出来，最终要砸掉的是那些人的饭碗，但是现在你所揭的黑幕或者说你说的内幕，是一个企业的潜规则，是一种现象，你砸不掉别人的饭碗，最后只能砸掉你自己的。

　　贾利刚：对，我曾经说，我说我后面的门关上了，但是往前的门敞开了，路还是很宽的，我本身就没有饭碗了，就我没有这个顾虑了，所以我才敢做这件事情。

　　张羽：那有人会这么说，说你是因为砸掉了饭碗才去揭这个内幕，如果你还端着这个饭碗，你不会去揭这个内幕。

　　贾利刚：有这种可能，给我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一个岗位上，我可能还不会说这件事情，因为我得考虑这个行业的这个形象和领导的面子，所以说有些事情，我觉得不能说谁觉悟多高，往往是在一定条件下，在一定环境下他产生这种动机，是纯也好，不纯也好，反正我把自己已经亮出去了，大家去评价吧。

　　张羽：当你把这些所有内幕都对公众公开的时候，你的感觉是压力更大了，还是轻松了？

　　贾利刚：轻松了，相当地轻松。

　　张羽：没有压力吗？

　　贾利刚：没有了，我跟你说吧，我觉得做人来说吧，当然个人得失可能要考虑，谁都拉家带口，谁都会考虑，可是你觉得把自己要说的话，把自己的思想，把自己的思考全盘地端出去以后，那心里的痛快劲可痛快了，就这几天可痛快了。

　　张羽：刚才你把你揭黑幕的动机和自己的生活状况，非常坦诚地讲给我听了，我也非常坦诚地告诉你一句话，当你讲完这些的时候，我不认为你是一个英雄，不是一个非常有勇气的英雄。

　　贾利刚：我觉得，我本身就不够英雄那资格，我也不想当这个英雄，我觉得我能保持一个做人的最起码的良知就可以了，就是说这个标准就行了，至于说什么叫良知呢，不坑国、不害民，就是最起码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