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15日，公安部警务督察局以及河北省公安厅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在经过慎重调查后，对张家口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支队(下称经侦支队)一案作出了处理：张家口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支队长黄占明被免职，调离公安系统；一名副支队长及三个大队的大队长、两名民警分别受到免职、调离处分，另有八名责任人包括张家口市公安局主管经侦工作的副局长杨景平被记大过处分。

　　越界的权力

　　2005年1月，河北省张家口市桥西区法院开庭审理的一起特殊的行政案件，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诉讼的原告是张家口的一家民营企业———宣化四方钢铁冶炼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四方公司)，被告是张家口市公安局。

　　诉讼中，原告要求张家口市公安局经侦支队返还对其没收的200万元所谓“非法所得”、返还非法收取的30万元现金、返还违法扣押的桑塔纳轿车一辆、返还被扣押的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财务账目、会计凭证。

　　“我是做生意的，不想扯官司，但是他们(经侦支队)太无法无天了，我忍不了这口气。”原告方的四方公司董事长刘建平说。

　　据刘建平回忆，2003年3月5日，张家口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来到四方公司，称接到辽宁省公安厅的协查函，与该公司有业务往来的辽宁振德公司涉嫌虚开增值税发票，想了解四方公司接受增值税发票的情况。于是，经侦支队未出示法律手续，将公司会计胡晓东带往经侦支队调查。传唤持续到深夜l点多，胡才被放出。

　　3月6日，经侦支队又将四方公司副总经理李亚兵叫到经侦支队。做完笔录后，李即被扣押。经侦支队提出，交50万元保证金便可放人，否则即送往辽宁公安机关。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经侦支队提议，将李所开的一辆桑塔纳轿车顶20万元，再交30万元现金。四方公司无奈，只得如实照办，但经侦支队未出具任何收款和扣车的收据。

　　4月5日，四方公司再次接到经侦支队电话，称可以把车取回。6日，刘建平的夫人孙女士与另一位经理来到经侦支队，没想到，车非但没取回，人再被扣押。

　　经侦支队办案人员王延军、刘晓彦拿出了签发的拘留证称，必须于4月7日上午10点之前交200万元税款，否则就拘人。为了让他们出去筹款，又给他们办理了“暂缓执行拘留手续”(刑事诉讼法规定拘留证一旦签发，必须在当日无条件拘留)。

　　夫人被扣，刘建平心急如焚。4月7日早晨8点，刘建平办理了200万元现汇，交给经侦支队。刘要求其出具收据，被拒绝。

　　因为四方公司到省里去反映情况，在一个月后的5月8日，经侦支队交给四方公司一份“没收非法所得200万元”的回执。

　　“我们一看，回执不是补缴税款而是没收非法所得，随即提出异议。经侦支队却说，交到地方财政写税款不行，你拿这个交款回执去税务局就可以了。可我们拿着交款回执到税务局，税务局则说，交到财政的钱不是税款，只有交到国库的钱才是税款。”刘建平说。

　　230万元现金及一辆轿车变成了“非法所得”，刘自然不服，于是在2004年7月5日，一纸诉状向张家口市桥西区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2005年1月18日，法院对该案进行了公开审理。

　　四方公司的代理律师李肖霖认为，四方和振德公司有真实的买卖业务，四方公司依增值税发票金额向辽宁振德公司付款，履行了税款交付义务。振德公司没按规定缴纳增值税，应向振德公司追缴，而不应向四方公司追缴。更重要的是，经侦支队的处罚，明显属滥用职权的违法行为。

　　经侦支队对“罚没”的事实并未否认，也承认不符合法律程序，“属于处理不当”。但经侦支队称，四方公司涉嫌偷税，之所以未经国税局先行稽查，是因为“宣化区国税局和四方公司相互勾结”，因此，经侦支队必须进行侦查。在行政诉讼案件立案以后，200万的“非法所得”，已经改为“刑事涉案款”。

　　目前，这起行政诉讼的一审判决结果尚未公布，不过，张家口市税务部门的表态，让此事颇显戏剧性。

　　四方公司所在的宣化区国税局向记者证实：就目前来看，四方公司不存在偷漏税行为。

　　张家口市国税局稽查局长梁程达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此案他已有耳闻，鉴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他不便发表看法，但是他可以明确告诉记者一点：偷漏税案件应由税务机关立案查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由公安经侦部门协助侦查；如果其数额涉嫌犯罪，则移送检察院起诉，如果数额轻微，由税务局进行处罚。

　　法律界人士对此案评论说，经侦支队并无行政处罚权，当然也无权没收“非法所得”。税务案件应该由税务机关通过稽查报告进行认定，公安机关无权认定。而在被提起行政诉讼后又将200万的“非法所得”改为“刑事涉案款”继续扣押，亦不合法。依据法律，刑事案件扣押的款物侦查机关无权处理，只有法院判决才有效力。而且，公安部的刑事侦查办案规则明确规定，对银行账户的现金不得扣押，只能查封账户。

　　值得一提的是，经侦支队介入此案的是所属一大队。一大队的职责是负责办公室类行政事务，根据规定，一大队无权直接办案。

　　另据知情人士透露，一大队办完此案后，还曾开着此案中被扣押的车辆，去旅游胜地野三坡集体出游，以示庆贺。

　　权力转换金钱的魔法

　　不受约束的权力是危险的权力。

　　记者在张家口市的采访中，被提起最多的，要属经侦支队六大队查处地条钢的“创举”。

　　“地条钢就是无证照小炼钢厂所炼的钢，质量很差，属国家查禁之列。一些散落在县郊的小炼钢厂通常晚上把炼好的钢由高速路运出。六大队总在高速路上守着，一旦发现就扣押，直接送到宣化钢厂折价出售。所以六大队被称为‘钢队’。”一位民警笑着说道。

　　一位曾经经营过地条钢的人士向记者证实，张家口周边有20多个地条钢厂，运出的货几乎都被经侦支队没收过。据该人士讲，地条钢市价2000多元一吨，一车大概20吨。有多人证明，自2003年初到2004年中期，经侦支队从未对地条钢进行过摧毁性查处。

　　“我们在理解上有误差。地条钢问题本应由质量监督局查处没收，不应由公安局直接没收，这是我被查处后才明白的。”已被撤职的原经侦支队支队长黄占明解释说。

　　由黄占明提供的材料表明，从2003年至2004年2月，共没收地条钢800余吨，以1300元的价格交给宣化钢厂回炉，折合的款项直接从宣化钢厂购买钢材，用于盖支队的办公楼和家属楼，总价110余万元。

　　罚没“非法所得”，罚没地条钢，索要办案赞助费，违反程序没收取保候审保证金等等，都是敛财的手段。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事发后由公安部警务督察局以及河北省公安厅组成的联合调查组经过调查发现：在三大队队长白惠民(现已被撤职)的名下，竟然存着212万元人民币！

　　原来，北京人赵勇非在骗得北京中科投资有限公司(简称“中科”)的信任后，私刻印章骗取其500万元，藏匿在张家口。“中科”报案后，经侦支队迅速抓获犯罪嫌疑人赵勇非并查封了其账户中的420万元。赵患有肝炎，在交了取保候审的保证金后获保，现逃匿。

　　对这420万元，经侦支队竟然指示三大队从银行取了出来，用三大队队长白惠民个人名义办理了存折。

　　“当时，我问黄占明，咱们有没有账户，黄说没有。我没办法，只好拿出自己身份证来存，但是密码由政委保管，存折由办案民警保管。”白惠民提起此事很委屈。

　　“这笔钱，原来打算怎么办？”记者问。“原来是要退还被害人的。但是被害人很感激我们，说要隆重举行一个接受仪式，让我们先保管。”

　　在联合调查组调查时，白惠民的存折上尚余212万元。其余的已陆续被一大队转走。白惠民称，被转走款项的具体用途他也不知道。

　　以集体的名义

　　敛财手法五花八门，胆大妄为视法律为儿戏却畅行无阻，其动力源于经侦支队制定的绩效考核百分制。

　　记者手里这份“经侦支队考核标准”的第七条“贡献分”规定：通过艰辛工作给企事业单位、金融单位、个人挽回经济损失并自愿奖励支队的款额，没收违法所得和没收取保候审金每1万元记一分。超过130分的给予奖励，低于130分的给予处罚。

　　经侦支队成立两年多来，截至被查处，一直施行以上考核制度，罚没款收入达600万元。并且，每位民警的职务升迁、住房分配、年终奖金都以此为重要依据。

　　2004年7月，市财政未投一分钱，经侦支队的一座建筑面积达2000多平方米的六层办公大楼落成，底层被规划成商铺，已全部出售给了商户。记者了解到，当时经侦支队全部在职人员仅44人。有经侦支队的民警说，哪个大队创收绩效突出就安排在好楼层，大队长的办公室相应就大;创收绩效不好的大队长则安排在边角地带，办公室也很小。

　　2004年8月，经侦支队的家属楼建成，有两个标准，每套128平方米和168平方米。鼓励创收的考核制度再显威力，谁的分数高，谁就能分到面积大的住房。经侦支队民警人人一套房子还有富余，连刚来不久的年轻警官都能分到大房子。

　　“我是为了解决干好干坏一个样的弊端，才出台了这个政策。而且也上报了市局，主管局长、局长都没有提出异议。”黄占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1956年出生的黄占明乡音浓厚，衣着朴素，表情有些木讷，与人们想象的经侦支队长的形象颇为不符。据他原来的下属描述，黄占明一般不去大酒店，也几乎不交际应酬。

　　“这个考核是2003年5月出台的。其实，老黄这个思路可能从经侦支队成立时就开始琢磨了。因为那时候我们刚组建，财政一分钱没拨，我们自己租的一个破厂房，年租金18万元，前边就是杀猪的，特吵。2002年底，在一次支队大会上，他就讲了，我们要自己盖楼！所以，一个队要保证50万元的任务。”一位已被撤职的大队长回忆说。

　　在支队会议上，这项政策曾引起过争议。但是很快，在“拥有独立办公楼”的憧憬下，支队下属六个大队中的五个都迅速贯彻执行，包括无权办案的一大队。只有二大队明显地试图抵制这个政策。

　　“黄占明规定，移送检察院起诉的案子不加分，因为不能带来经济效益。所以支队的很多案子都不移送检察院，而是就地取保候审，然后把取保候审保证金予以没收。”一个被撤职的大队长说。

　　两年来，经侦支队共侦查案件50余起，其中移送检察院起诉的仅9起。大量的案件以没收取保候审保证金作为结局。

　　“当时就是这个风气，你不这么做不行呀。各个队都在比，你要分数上不去，怎么跟手下的队员交代？”该队长颇为无辜地说。

　　那种风气，并非没有给经侦支队诸多民警带来实惠。经侦支队不但盖起了颇为气派宽敞的办公楼，同时，以每平方米750元至950元的标准全员集资，盖起了家属楼，这令当地许多人眼热羡慕。

　　张家口市财政局预算科长李艺向记者证实，经侦支队曾经向财政局打过报告，要自筹资金盖办公楼。财政局考虑到经侦支队没有收入来源，没有批准，也未曾拨一分钱的经费。

　　黄占明亦承认，盖楼的钱全部出自经侦支队。

　　经侦支队将罚款指标责任制，将敛财制度化，黄占明不认为有多么严重的后果。经侦支队盖楼需要报批立项，盖楼施工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显见的事实，但张家口市公安局当时似乎未见有追问或制止的迹象，甚至，有人还认为这是“有能力”的表现。

　　黄占明向记者表示，办公楼耗资350余万元，家属楼耗资650余万元。家属楼为全员集资所建。但是，有人士称，每平方米750元至950元的集资款不足以盖好家属楼。

　　黄承认：“两年来上交市财政580万元，其中没收取保候审保证金100余万元。另外在银行存有110余万元。”

　　知情人士称，经侦支队上交给市财政罚没款，均以市公安局的名义。市公安局对经侦支队的行为，不可能不知晓。

　　黄占明至今还认为，敛财盖楼的行为，是为国家储备了国有资产，自己不应该被撤职。他甚至希望记者能够为他鸣不平，“我没有从公家拿钱，我的一切所做所为都是为了单位。”

　　记者几经前往张家口市公安局，希望采访局长，但工作人员均称：“局长在外开会，联系不上。”记者留下书面采访提纲，要求转给局长，但截至记者发稿时，亦未收到任何答复。

　　张家口市政法委书记乔登贵向本报记者表示：盖楼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向他汇报，而他也不知情。

　　拉不直的问号

　　公安部警务督察局以及河北省公安厅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查明经侦支队的问题有：违反规定搞罚款指标，将罚没指标和分房挂钩；违法没收非法所得，违反程序没收取保候审保证金和索要办案赞助费，使应当受到法律追究的人员不能得到及时依法处理；在经济纠纷中替老乡和熟人追款或为经济官司提供证据；违法查处地条钢，直接扣押没收后放行；坐收坐支数额巨大；违法使用案件扣押车辆，等等。

　　被撤职的一名政委和两名大队长很不平衡：“我们自己没贪。而且，所有办案，都有黄占明甚至局长签字。如果他们不签字，我们能做吗？！有些事情，领导指示你做，你能不做吗？”

　　张家口市公安局现任副局长杨景平过去一直主管经侦工作，在公安部调查组调查以后，被记大过处分，不再抓经侦工作，由另一副局长高春风接管。高春风接管后，请了研究司法的教授，给全支队进行法律程序讲解，要求大家严格依法办案。

　　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似乎并未完结，仍有许多问题令人疑惑，无法求解。

　　四方公司四方公司是一家民营性质的股份制企业，主要产品是生铁，现有职工1000余人。为扩大生产，从北京引入资金4000万元进行固定资产投入，目前还在进行设备安装。经侦支队扣押的公司账簿，至今没有归还，企业无法正常经营，处于瘫痪状态。

　　房子经侦支队敛财盖得的房子，仍心安理得地使用着。是否应该退出并予以拍卖？被违法没收和强行索要的款项是否应该退还当事人？

　　据知情人透露，当初有四套房子给了四位相关领导，事发后，这四位领导都悄然退回了房子。

　　黄占明向记者承认：四套房子给相关领导留过是事实。“当时经侦支队一共44个人，但是我们的家属楼盖了48套。剩下四套，分给领导，我想这也是正常的。”“那他们交了集资款没有？”记者问。“有的交了，有的没交。”黄占明答。“谁交了，谁没交？”记者追问。黄占明保持沉默。

　　责任人经侦支队在国家授予的公权下，置维护法律匡扶正义的职责于不顾，以集体的名义通过制度化敛财，严重违反法律程序，应该追究谁的责任？将公权扭曲为单位谋求利益仅仅是几个人的责任吗？

　　法律责任联合调查组对黄占明等人予以撤职、调离的行政处理，是否就意味着最后的结果？相关人员是否涉嫌犯罪？有无利用公权敲诈勒索和涉嫌滥用职权的嫌疑？检察机关是否应对此予以关注？

　　事实上，据记者了解，联合调查组曾指示，对有疑问的案件共50余起重新审查。但这一工作进展缓慢，主要涉及钱的问题。“那些钱已经花了，如果重新侦查，没收的钱怎么退给人家？”一位民警摇头说。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河北资深警官尖锐地指出：张家口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问题后果非常严重，它有明显的腐蚀后果和示范效应。如果仅仅是将几个人撤职、调离作为最后的处理结果，那是很草率的。其他地方的公安部门以及其他部门对此会仿效和攀比，会以为靠罚款敛财盖楼，大不了就是撤职调离，我们为什么不这样做？这就将影响一大片，公安机关的执法宗旨和神圣职责将被毒化，犯罪行为将被放纵，而执法者则成为了一支疯狂罚款敛财的队伍。

　　经侦支队的办公楼和家属楼，早已交付使用。家属楼就位于办公楼的后面，大部分人包括被撤职的黄占明，也早已搬了进去，住户们常有欢声笑语从楼里传出。相比之下，经侦支队办公楼平静得多，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在初春的阳光里，大楼的玻璃幕墙，以及“张家口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支队”的金色牌匾，明晃晃地耀着往来行人的眼。法制早报记者 郝亚超 本报记者 马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