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新的政治风暴,正经由叙利亚这一漩涡中心,席卷整个中东地区。
中东正步入一个动荡、多变的历史阶段。一个全新战略格局也在成型。
利比亚屈服了。叙利亚在风暴眼中痛苦挣扎,影响力大不如前。而另一“强者”伊朗也在有条件地低下顽强的头——但不可否认,它的作用仍不可忽视。伴随着埃及、沙特、巴林和卡塔尔等国的软化,以色列和美国成了新中东政治版图的主导者。
由此,一场新中东演义正在全球利益博弈的大舞台上上演。
未来的中东大势将如何延展?中国在这种趋势中又将作出怎样的选择?本刊记者采访了资深中东问题专家、《环球》杂志总编辑、新华社高级记者马晓霖。
记者:最近黎巴嫩前总理哈里里遇刺,由此引发的叙黎危机给了美国一个绝好借口,它可以借此继续推进其在中东的所谓“民主改造计划”了。它通常会采取哪些手段来达到“改造”目的?
马晓霖:一是施加外交政治压力,迫使一些它认为不合格的中东国家,要么改变政策,要么更换政权;外交政治手段行不通,它就采取经济封锁、贸易禁运,迫使它做出改变。比如针对利比亚、伊朗的制裁、封锁行为,如果这些招数还达不到目标,它就直接动手,伊拉克战争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其结果是,伊拉克出现了亲美政府;利比亚屈服了,不但承担了洛克比空难事件的责任,赔偿了巨额赔款,而且为美国提供有关恐怖组织的信息,甚至承认自己就是一个“无赖国家”,其领导人卡扎非也承认跟美国对着干没好处,最近还说希望等待美国的回报;美国反过来也改变了对利比亚的态度,认为它是“弃恶从善”的一个楷模。
在恐吓方面,我们注意到沙特、埃及最近在政治犯大赦问题上都有所动作,沙特前不久举行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地方性选举(过去都由国王任命);埃及一直不愿在直选上放开手脚,但最近总统穆巴拉克180度大转弯,因为美国曾暗示它们要改变现状,变得更民主。在美国人看来,中东地区统治的专制造成社会贫富差异和社会生活上的不民主、不公正,导致了极端、激进思潮的泛滥,以至于最后把美国作为一个发泄愤怒的对象。这显然是错误的。美国并没有检讨正是其不公正的中东政策,导致了阿拉伯人对它的愤怒。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倒向巴林、卡塔尔和摩洛哥,几个王国纷纷大赦政治犯,显然它们感受到了来自美国的压力。
而在对待叙利亚的态度上,阿拉伯国家非常一致,它们都站在西方和美国一边,压迫叙利亚,让它撤军,因为它们不希望中东再发生战争。如果战争爆发,它们帮不了叙利亚,更不可能站在美国一边,因为这样会面临国内民族主义者的巨大压力,所以它们只能施压叙利亚让步,以避免一场新的战争爆发。
至于伊朗,也表达了在核问题上要通过谈判解决的意图,甚至在伊拉克问题上,它很长时间都不再批评美国了,而且在伊大选中暗中协助美国,说服什叶派等各方参加大选;伊朗领导人曾公开说,它们在反恐、在伊拉克问题上,跟美国有共同的利益,这些都是伊朗前所未有的示好表现。
叙利亚就更不用说了。美国一压,马上就表示愿意执行黎巴嫩各派代表在沙特塔伊夫城达成和签署的《塔伊夫协定》,愿意遵守安理会1559号决议,从黎巴嫩撤军。总统巴沙尔也对美国《时代》周刊说,请向美国领导人传达这样一个信息,我不是萨达姆。意思是我不是萨达姆那种人,一是你指控的东西在我这儿不存在;二是我也无意跟国际社会和美国作对。显然,美国的打压手段已见到效果了。
记者:巴沙尔就这么甘心撤出黎巴嫩?
马晓霖:他说撤军符合叙利亚利益。实际上,对叙利亚来说,它根本不想走,因为它跟黎巴嫩有极深的历史渊源,目前执政的复兴社会党在骨子里是要统一阿拉伯世界的,与萨达姆政权的政治诉求相同。
历史上,像黎巴嫩、巴勒斯坦、约旦等地区,都属于大叙利亚的一部分。在叙利亚人看来,巴勒斯坦是叙利亚的南方,但因为历史原因,像约、巴等国绝不会再与叙利亚统一了,但叙利亚可控制黎巴嫩,两国就保持一种类似父子国的特殊的关系,双方也不互设大使馆,而是互相协调战略、外交政策,在经济上的联系也异常密切。
但是迫于现在的形势,叙利亚不得不痛苦地做出让步,当然也有试探的意图,意思是“我能不能撤远一些,撤到叙黎边境,但是不完全撤出”,当然,布什的口气也非常硬,必须完全立刻撤走。叙利亚在国际上的口碑很好,它说话算数,说到做到,这点以色列是承认的。叙利亚一撤军,美国口气也一下放缓了,因为毕竟还要考虑到黎巴嫩的稳定,考虑到叙黎几十年来形成的特殊关系。
记者:撤军之后,叙黎联系显然还是非常紧密,美国人会满意吗?
马晓霖:好多了。美国可以从远、中、近三方面来考虑。
近的一方面,黎巴嫩4月份即将大选,在过去黎巴嫩大选中,包括总统人选、总理人选、部长的变动等,叙利亚都要通过它的军事存在形成的压力,通过情报控制,发挥很大作用;如果它完全撤军,撤走情报机构,黎巴嫩可以说真正摆脱叙利亚的控制了,其各党各派也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民主选举。
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黎巴嫩曾是法国殖民地,而且也是阿拉伯国家中最西化的一个国家,拥有西方式民主的土壤和传统,而且议会政治比较完善,因此很有可能成立一个西方式的政府,即使它不亲叙利亚,也不会和以色列作对,如此一来,在伊拉克之后,中东又树起一个“民主样板”。
从中期讲,黎叙联盟一旦拆散,黎巴嫩很容易就成为中东问题中最薄弱的一个环节。因为按安理会的评判,它与以色列之间已没有领土争端。当然,黎巴嫩认为以色列还占着一块十几平方公里的沙巴农场,但以色列认为这个农场当时是从戈兰高地,从叙利亚手里夺来的,应该日后连同戈兰高地一块,在叙以谈判中解决。在以色列看来,它同黎巴嫩完全可以实现关系正常化,而且黎巴嫩境内也有几股亲以势力。80年代初,它曾跟以色列签署过和平协议,但后来因为国内穆斯林、巴解武装的压力,造成签署和平协议的总统遇刺身亡,迫不得已之下,新总统上台后,废除了和平协议,重新倒向叙利亚。
现在情况不同了。埃及、约旦、巴勒斯坦都分别与以色列实现了程度不同的关系正常化,而且叙以早就开始谈判了。这种情况下,一旦摆脱叙利亚的控制,黎巴嫩就完全可以跟以色列实现和平,然后致力于发展经济,稳定社会,这应该是黎巴嫩反对党的一个考虑。
事实上,国际社会,特别是以色列,也都希望实现这个目标,因为黎以问题一解决,会推动叙以问题的解决,甚至是巴以问题的解决。因为叙黎过去绑在一起,不单独同以色列媾和,实际上增加了叙利亚与以色列谈判的筹码。它可以控制黎巴嫩,不跟以色列谈判,另外可借助黎巴嫩真主党,来袭击以色列,迫使以色列在戈兰高地问题上做出让步。另外,它又遥控巴勒斯坦激进派别的政治领导人,从巴勒斯坦方面对以色列施行比较强硬的政策。如果黎巴嫩摆脱了叙利亚的控制,叙利亚的真主党就会面临解除武装、实现完全政党化的转变。这种情况下,叙利亚也就无法打黎巴嫩这张牌了。而且,叙利亚失去了黎巴嫩这个缓冲地带,如果黎以关系走得非常近,对它又形成新的安全压力。
这也是叙利亚不肯放弃贝卡谷地的原因。戈兰高地和贝卡谷地,形成一个南北向的屏障,在叙利亚腹地生成一个战略地带。一旦失去,叙利亚的安全环境、它的政治筹码,都变得薄弱了,它在地区内的发言权也少多了。这种情况下,恐怕它在跟以色列的谈判中就显得很孤单了。如果再加上美国等方面的压力,极有可能迫使叙利亚坐下来,接受一个城下之盟。
从长远来看,美国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压缩叙利亚的生存空间,恶化它的安全环境,使它变得更加孤立,最终迫使它要么改变对西方的政策,要么通过各种方式实现政权的变更。譬如说发动一场针对叙利亚的战争等等。
记者:按你的观察,未来局势将如何发展?
马晓霖:局势如何发展,尚待观察。一方面是看叙利亚撤军的进程;另一方面,要看黎巴嫩政府与它国内的反对派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他们会权衡:一旦叙利亚人撤走,黎巴嫩政府军能否控制住局面。
黎政府军并不强势,不排除国内各派斗争会导致新的内战。如果内战爆发,不排除黎巴嫩政府重新邀请叙利亚军队进驻的可能性。因为当年叙军入黎也是应黎巴嫩政府邀请的。
最后就要看美国的态度,看看叙利亚跟美国私下有没有表态。显然,叙利亚政府已经采取措施,关闭了杰哈德在大马士革的办事处,前不久还把萨达姆的堂兄哈桑交给美国,这都是向美国示好的迹象。
下一步,不排除它封锁伊拉克叙利亚边境,帮助美国打击伊拉克境内的反美分子,以及在国内进行改革等等,也可能会采取一些讨好、安抚美国的措施。这种情况下,叙美关系可能会好转,否则就不好说了,可能就会出现第二个伊拉克。
记者:美国人有没有可能直接进驻黎巴嫩?
马晓霖:上世纪70年代它曾派陆战队进入过黎巴嫩,结果遭遇反美力量的两次大爆炸,炸死数百人,迫使其撤出了黎巴嫩。一般来讲,如果能够通过外交政治手段达到目的,它是不会派兵进驻的。
记者:中东是否正在形成新的战略格局?是否可以说叙黎危机正是这个战略格局形成的开端?
马晓霖:应该说,伊拉克战争已经改变了中东的政治版图,在西方人看来,中东有两个激进(或强硬)的堡垒,一是叙利亚,一是伊拉克。伊拉克垮掉之后,就只剩下了叙利亚政权。而西方的标准,要么民主,要么重蹈萨达姆覆辙。现在看来,伊拉克、约旦、巴勒斯坦、以色列、土耳其这一大片土地,都是美国比较满意的,只剩下叙利亚了。如果叙利亚在美国的各种压力下发生某些变化,美国对中东的政治改造应该说已经完成。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沙特、科威特、伊朗和埃及。
记者:怎样评述中东目前的走向?
马晓霖:我认为现在中东进入一个动荡、多变的历史阶段。一是各国要求进行社会变革、缩小贫富差距、要求提高政治透明度的呼声很高,另一方面,中东特别是阿拉伯国家的社会发展的确非常缓慢,同世界的政治民主化进程拉得比较远,一般的知识分子、民众都忧心忡忡,心怀不满;从外部来讲,各国又面临美国用各种方式来改造中东的现实的压力,这些内外因素结合起来,确实使中东处于一个动荡多变的阶段。
另外,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可能也会面临一种少有的外来冲击。
记者:未来是否会形成一种以美以为主导的新的战略格局?
马晓霖:在中东,土耳其、以色列是美国最核心的战略盟友;而像埃及、约旦、伊拉克,属于第二层盟友;另外还有几个国家都有美国的军事基地,都跟美国签订了军事上的共同防御条约,也应该算是美国的盟国了。中东实际上已在美国的主导之下了。
我曾经担心,美国会不会最后拆解阿拉伯联盟,建立一个新的,把土耳其、以色列都包括在内的中东国家联盟,复活其50年代曾想建立的那种巴格达条约组织。总的来说,局势正按美国的意图进行着,当然,要深刻改变阿拉伯国家并不容易,美国肯定还会遭遇更多问题。而对以色列来讲,它的国家战略、安全环境越来越好,这也说明了近几年它为何不急于同阿拉伯国家谈判。
记者:中国在中东新的格局形成将作出何种选择?
马晓霖:过去很多人觉得中国离中东很远,现在随着经济全球化和能源的日趋紧张,中东对中国的重要意义已突破了原有的地缘政治概念,已成为我们的大周边地区了。我们认为,我们在中东是有利益的。这是一个战略利益。如果美国控制了中东,将来可能会恶化我国的大的安全环境,对我们不利。
从能源方面讲,美国如果控制了中东和中亚的能源,意味着将来我们的石油命脉将掌握在他人手里。现在世界上十几条海上石油运输线,大部分都掌握在美国人手里,如果石油产地也被美国人控制的话,对我们是不利的。从中国的立场来讲,我们希望中东保持和平与稳定,与其他国家一样,不希望某个大国独霸中东。
目前,由于国力有限,我们只能立足于现实,对中东政策相对超脱,保持一种平衡。今后,我想中国可能会利用安理会这个平台,以及其他国际会议、国际组织,发挥一些重要作用。随着中东与中国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以及中国国力的不断增强,我们对中东事务的关注和介入肯定会越来越深。撰稿/苏庆先(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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