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丽

　　随着年龄的增加，我们对生命有了更多的感悟；然而随着年龄的增加，失去的亲人也就越多。

　　夜深人静或者凌晨，在没有外界干扰，我们可以稍稍摈弃纷繁的俗世、回归本原之时，记忆中的一切自会点点滴滴涌上心来：那些久已熟悉的音容笑貌，经常如放电影一般在我眼前与耳边萦绕。虽然只是片断，却也真切到似乎触手可及，而我就在这些片断中回到往昔。

　　让我倍受折磨的是：那些影像就在我的眼前，那些声音就在我耳边；然而逝去的亲人和远去的岁月都早已不见踪影，所有这一切只存在于我们痛苦的记忆中。

　　他们是我今生难忘的亲人。倘若不把这些记忆与思念写下来，任其消散于日常难以摆脱的琐事与似水的光阴里，那么几十年后，当我离开这个世界时，会死不暝目的……

　　为了这些逝去的亲人，我真的希望生命有轮回，希望还有再相见的机会。

　　爷 爷

　　我从未见过爷爷，他在我父亲十二岁那年被土匪打死了；从时间上推算，应该是1932年。然而，我十几岁时在梦里见到了素未谋面的爷爷：戴一顶藏蓝色平顶帽，穿灰色土布长衣，个子不高，人有点瘦；他要我到他住的地方。我去了，他的住处是一间不大的半地下屋子，里面光线较暗，有一个土炕……梦只到这里。后来我给父亲讲我的梦，父亲说爷爷的装束是那样，他很奇怪，因为爷爷的衣着他从未对我们说过；我相信那是爷爷来看我们了。

　　父亲说那年家乡跑“胡子”（土匪）；持枪的人进屋时，爷爷正在开窗，腹部挨了一枪。简单的包扎后，爷爷忍着疼痛告诉父亲不要害怕；没多久爷爷就去世了。

　　我不知道那些伤人至死的人可曾想到他们杀害的是家里的顶梁柱。随着一声枪响，爷爷带着牵挂与不舍走了，留下他的儿女在以后的岁月里苦苦挣扎着长大。爷爷过世时大概只有三十几岁，身后留下孤儿寡母：不识字的奶奶，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和尚在母腹中的老叔。

　　父亲说，爷爷行五，有兄弟数人。在父亲的记忆里，爷爷向来吃苦在前，对兄弟姐妹都很谦让。据说父亲幼时很想得到一件衬衫，可爷爷没有给他买。一向节俭的爷爷把自己的弟弟供到大学毕业直至进了京城当律师。爷爷不仅对家人如此，对雇工也一视同仁。那时家里开了粉坊，爷爷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按时给佣工发工资，从不拖欠。

　　有时我想，我们究竟从我们的先人那里继承了什么？是相貌、姓氏和遗传基因？也许爷爷留下的不仅是这些。我们的祖籍是山东，奶奶在世时爱说“登州府文登县”，如今文登县的“于”姓人家也许有二百年前我们祖先的至亲。早年先人们闯关东落户吉林榆树，在这片地广人稀的黑土地上辛勤劳作，终于创下一份殷实的家业，解放时划分的成分是中农。

　　记得以前看过一份家谱，爷爷的名讳是“于万臣”，由爷爷供到大学毕业的六爷的名讳是“于万瑞”，而父亲这一辈则是排“世”字。父亲说从山东到东北，到我是第六代；由此往上推算，爷爷那代是第四代，长途迁徙至东北不过百年。任何一个有长途迁徙历史的家族可能都经历过那样的磨难，从而在不寻常的条件下磨砺出特有的生存耐力，爷爷在幼年就受到祖先创业精神的激励与影响，奠定了他不服输的性格及自立的精神。父亲曾说在他几岁时爷爷就教育他要坚强，不要凡事都怕，有问题一定要想办法解决。相信祖先留给我们的有冰天雪地里创业的勇气、百折不挠的坚毅和敢于探索的顽强。

　　爷爷，愿来生我们欢聚一堂，做能见面的亲人！

　　奶 奶

　　奶奶身材高大，只是有双小脚，所以走路很吃力；记忆中的奶奶面容慈祥和蔼，脸上经常带着笑容。

　　小时听父亲说爷爷被土匪打死时，老叔还没有出生。成人以后才明白，在当时，没有文化又要拉扯大四个孩子谈何容易！我不知奶奶经历过怎样的凄风苦雨和愁云惨雾，我只知道她的几个孩子成年后有的是国家干部，有的参军，有的毕业于名牌大学。

　　奶奶晚年时曾帮老叔带孩子，八十岁的老人颠着一双小脚跟在三五岁活蹦乱跳的小孩子后面，是件多么辛苦的事！而奶奶却毫无怨言，似乎照顾好孙女，能够让儿女安心工作是她的天职。

　　我中学毕业那年夏天，父亲常常为奶奶三伏天帮我做棉裤生气，因为怕奶奶累着，好几次都把棉裤抢走；等父亲不注意时，奶奶又拿针线做起来。我下乡后，奶奶不放心我，要以八十二岁的高龄奔赴数十里去看我。

　　一九七八年四月，料峭春寒中，家里让我快些赶回去。下乡数月，我在梦中见父亲头发全白，坐卧不宁匆忙回家始知是虚惊。这一次我什么都没想，也没有料到——我一直以为，而且大家也都这么说：奶奶会活到一百岁，因为奶奶自幼劳作，身体强壮。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奶奶突然病了，而且一病不起。我赶到医院时，奶奶的神志并不是一直清醒的，有两次甚至认不出我来。我在医院守了一天一夜，奶奶如厕时执意自己去，我只好提着输液瓶扶奶奶往出走。奶奶一生刚强自立，高龄病危之时依然如此。

　　奶奶只在医院住了四天就与世长辞。刚刚回到家的我们又匆匆赶到医院，只见奶奶的脸上是安祥与圣洁的光芒，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这是我有真切的记忆以来告别的第一位亲人，这件事让我在意识到生命的无常之时有了一个习惯——连续好多天我都会在清晨四五点钟或者更早时醒来，仿佛冥冥之中一只无形的手把我唤醒。还在朦朦胧胧中的我瞬间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包围：那是刻骨的悲哀、极度的空虚与无尽的孤寂。这种感觉比饥渴更沉重，比寒冷更深切；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饥渴，又仿佛是更深层次的寒冷。它让我不断意识到：现实中生活有一种很宝贵的情感失去了，无处寻找无法补偿。这种遗失已经变成真实的空虚，它先是一个点，然后渐渐扩大直至占据整个心灵，那是纯粹的精神的痛苦、灵魂的痛苦。之后，心就一直慌慌的、空荡荡的，无所适从。我从此知道，世界上唯有精神的痛苦无处转移也无可逃避。

　　两年后，在送奶奶回老家安葬时，我们还看见了难以接受的另外的状况；虽然那天长辈们一再嘱咐不要去看，在他们的交谈中我们也听到会有怎样的变化。然而在搬运过程中，奶奶身上盖着的布有点斜了，露出了额头的一小部分；虽然我们只是瞥了一眼，而发际与额头的变化就足以让我们看清并因此震撼——我们都知道生命由物质构成，生命不存在了，构成生命的物质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与转移；然而在我们心里，这些变化是不可能的也是令人不愿接受的。

　　1981年我回老家，二叔曾带我去奶奶的坟前看望；那天看着坟前青青的草，我格外悲伤，我仍然无法想象，那样一位慈祥的老人就此长眠地下；那时奶奶已经过世三年了。

　　希望奶奶在天上幸福安康！

　　姥 爷

　　我对姥爷的记忆是在医院里，记得的只是病床及周围的白色；然后就是去上坟了。那是一个夏天，大人们都肃穆的站着。我记得——大约四五岁的我居然在一旁笑舅母是假哭，不知道茵茵绿草下，一向喜欢我的姥爷已经长眠于此。

　　最近几年却常常想起姥爷。我是姥爷的第一个外孙女，慈祥的祖辈的疼爱我得到了很多。虽然我对姥爷的印象只有医院和白色，但自幼就听父亲说：我两三岁时经常缠着姥爷买零食，姥爷开玩笑说没钱，我告诉他我有，在银行里；还允诺长大了给姥爷买好吃的……这些儿时的戏言竟真的成了戏言，如今言犹在耳，姥爷已仙逝数十载，今日想起，深感悲凉。

　　姥爷姓金，是满族，属正黄旗。这还是八十年代中期我从表妹那儿听说的，后来问母亲，母亲没否认，但也不愿多说，不知是否对“文革”心有余悸？我还听说，我有个大舅早年失踪了。我不知道姥爷的早逝是否与思念大舅有关？不知大舅何种缘故失踪、不知他流落到何处，不知他有无后人，不知他今天是否仍健在？也许这些已经成为我们永远无从知晓的秘密；因此我相信姥爷临终时是非常想念他的。

　　父亲与姥爷感情很好，父亲钦佩姥爷的经济头脑和精通易经，敬重姥爷为人忠厚；姥爷喜欢父亲的正直和机敏。上世纪六十年代物资匮乏的岁月，翁婿二人常一壶酒两块豆腐边饮边聊相谈甚欢，当然，这是我从父亲那儿听来的。姥爷通易经、善经商，所以母亲自幼家境很好，读书到大专毕业然后参加工作，六十年代工资有六十多元，在当时是比较高的收入。只是在那样的年代，姥爷空有满腹经纶不得施展，因病郁郁而终。

　　对于姥爷的其他事，我无从了解，不知是年代久远不去想它，还是说了之后徒增伤心；长辈们不说，我也不便多问，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愿姥爷的来生能够寿比南山，子女不再暌离！

　　姥 姥

　　很久以来，姥姥的音容笑貌长在我心，即使在梦中也是栩栩如生。

　　姥姥有一张端正秀气的瓜子脸，我相信，如果不是隐隐可见的出天花的痕迹，姥姥年轻时是位标致的美人。姥姥那双虽然不大、但在同龄人中少见的天足走起路来很稳。

　　我对姥姥印象最深的是，幼时每次去看她，姥姥都会慈祥的笑着说我又长高了。我上中学没多久，当时已七十多岁的姥姥独自一人坐车到我们家，拿出一百元钱让母亲给我买块表，那时学生里还没有人戴表，母亲推脱再三，姥姥才作罢；姥爷过世后家里分开过，姥姥并无收入，那些都是从儿女给她的生活费里攒的。时隔不久，姥姥又拿来一个百元存折让我保管，而且还不许告诉别人，说只相信我。一百元在当时是很大的数目。这事让我为难，矛盾数日，还是告诉了母亲；不久，我把存折给姥姥送了回去。

　　姥姥一生爱清洁，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姥姥都很整洁。文革时大家都在破“四旧”，唯有姥姥依然戴白手套，鞋边白白净净，纤尘不染。

　　姥姥的身材是长寿型的，个子不高，人比较瘦，七十多岁时头发还是黑褐色，没一根白发。我记得姥姥六十多岁时，还能双手摽在门框上双脚离地，那天姥姥带点自炫的让我看，这事好象就发生在昨天。

　　如果我没记错，姥姥应该是生于十九世纪末，一九九四年十月故去时九十八岁。人活到九十几岁应该算是高龄了，然而我听说姥姥的前两代人都是活到九十多岁乃至上百岁的；所以在我看来，在科学技术进步、医疗水平不断提高的今天，姥姥至少可以活到一百多岁。尽管姥姥已经故去这么久了，尽管大千世界日新月异，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事需要分心，然而时至今日，我对姥姥的过世依然不能释怀。

　　这不能释怀的原因，一是我始终认为：如果条件好一点，如果关心的人多一些，姥姥也许今天依然健在，因为姥姥除了七十多岁起耳背之外并无疾病；再有就是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1992年夏我曾回东北一次，至今想不起来为什么没有去看姥姥？

　　我不能原谅自己的，不仅是那个夏天我没有去看望姥姥，还因为我至今无法确定真正的原因，更因为，我不能回忆起我最后一次看望姥姥是何时何地还有何种情景！这些年里，我追忆了很久，仿佛我与姥姥的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在1988年，而1992年夏天的东北之行就那样匆匆的去，匆匆的回，也许潜意识里认为还有相见的时日，可谁知天人永隔，相见无期！很久以来，我只能在想象中去揣测姥姥最后的寂寞与孤独，我不知道，一位耄耋老人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会想些什么；在她告别人世的一刹那，姥姥是否会想起我，是否会埋怨我这么久都没有去看她？我不知道，当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时，姥姥到底想些什么？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生整洁利落惯了的姥姥，行动不便之时，是否有人愿意帮她一把？在姥姥的最后的日子里，是谁在陪伴她？！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场景不知是真实的还是我做过的梦：那个年代家里没有热水器，姥姥要洗澡，让人拿了两个热水瓶给她，而且锁上门不让别人进。我自诩记忆力一向很好，可在这件事上，现实与梦境在我的记忆中竟然混淆到如此状态！

　　然而有一件事我记得极清楚——我十几岁时有几次去看姥姥，她埋怨自己：“怎么就是不死呢？！”这是我有生以来直至今日听到过的最悲哀的话语！求生是人类和任何生物的最基本的本能，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在怎样悲惨的境地才会对生命对人生表达出如此绝望？！

　　依稀记得幼时，父亲开玩笑的问我们：跟奶奶亲还是跟姥姥亲。我那时几乎流下泪来：奶奶和姥姥一样的亲切与慈祥，只是奶奶有儿女的体谅与关切，而可怜的姥姥却只有母亲真心牵挂，而母亲又力不从心！所以我始终有个心愿：将来把姥姥接出来好好照顾。然而在我还没有能力实现这个愿望时，姥姥已经过世了。

　　曾经，姥姥一再问我什么时候结婚，那时我刚刚二十岁，感觉未来有无限的时光，于是说十年以后，姥姥惊叹：“十年！你不是三十岁了！你什么时候能领来让我看看？我也就放心了。现在我就惦记你呀！不看到你结婚，死了都闭不上眼睛！”说着就流下泪来。这其间我中专毕业上班然后在职进修，各方面变化很大，唯一不变的是每当发工资（我从二十岁就有工资了）我都买些点心水果去看望姥姥，直到一九八五年离开东北。

　　家人都知道姥姥最想我，每次妹妹看姥姥回来，都会不平的说：“快去吧！又念叨你了！”她们至今不知道，姥姥因病住院那年，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不仅是在大年初一匆匆赶到医院，连续三天两夜没回家衣不解带的照顾（当时父母身体都不好），而且还有，在姥姥便秘时，我想尽办法把这个问题解决了，那个办法是一般十几岁的孩子不会照做的。如今依稀记得那时的彻夜不眠，眼睛紧盯着输液的瓶子，数每分钟有多少滴。我生下来就由姥姥带，直到六个月时家里请了保姆，这次也算一点回报吧！

　　一九九四年十月底的一个下午，我正忙着，小妹的长途来了。虽然她特意把这个消息拖到我生日之后，说的时候还一再斟酌，我依然被那个消息震惊！

　　从那以后有多少次与姥姥在梦中相见，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话都只能在心里在梦里对姥姥说了。我多么希望人的灵魂不死。这么多年，我有的不只是无尽的悔恨和无限的思念。

　　世事沧桑，大概孩子两岁时，我在梦中告诉姥姥我有一个女儿——这时姥姥已经去世七年了。梦里，姥姥依然整洁利落，面容慈祥，脸色白皙而且也胖了一些。

　　姥姥，希望我们能在来生相聚，相信那时不会再有遗憾！

　　发表时间：2005年04月06日12时59分 IP地址：211.159.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