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孔东梅 著
外婆是西沉的弯月,外公是东升的旭日,再难相见。然而,月到半夜,日在中天,他们其实都是寂寞的。外婆记挂着天界的安危,外公思念着人间的冷暖,无奈为时已晚!外公外婆的传奇成为永久的爱情悲剧。
井冈山上的初识和甜蜜
整整75年前,1927年10月,也是深秋时节,我外公毛泽东率秋收起义余部辗转千里上井冈山。那年盛夏八月,我外婆贺子珍随永新暴动队伍步行百里上井冈山。两个革命者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相见、相识、相恋的。当时,18岁的外婆是井冈山上惟一的女战士。
在人烟稀少的万山丛中见到外婆这位“永新一枝花”,外公愣住了。他没有料到,在井冈山的“头面人物”中,竟然有一个年轻姑娘。袁文才介绍说,“她是永新的干部,叫贺子珍。”
外公爽朗地笑起来说:“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女儿,或者是哪位同志的家属呐!”他握住外婆的手说:“很好,很好,今后我们共同战斗吧!”
外婆记得:当时外公穿的是一身破旧的灰布中山服,个头很高,很消瘦,颧骨都突出来了。头发从中间向两边分开,比较长。皮肤晒得很黑,神色上还留有经过激战后没有恢复的疲劳。但是一双眼睛很有神,显示出他的睿智、温和与毅力。他的脚走路有点不得劲,那是因为长途行军磨伤了脚,没有及时治疗,伤口化脓了。
我的外婆又是一位热心肠的人。第一次见到我的外公毛泽东,发现了他磨伤化脓的脚,当天就不由分说为他擦洗换药。这件事外公一直记得。外公明白:这确实是一位今后可以与自己共同战斗的好姑娘。不久,为摸清永新敌人的情况,党组织派外婆与同志秘密下山深入农村。经过严酷战斗的考验,外婆在群众掩护下脱险后完成任务。在外公心中,这位美丽、纯洁、勇敢的女战士已经完全符合革命者的要求了。
1928年春,外婆和外公先后来到井冈山下永新塘边村发动土地改革。当地客家方言难懂,外婆是外公的翻译,两人有了比较密切的接触。
我的舅婆李立英告诉我:“主席每次出发前都去找贺子珍,敲她的门。贺子珍说:‘有话到窗口说’,她就把窗户拉开一条小缝。主席说:我要走了。他知道门是敲不开的,她是肯定不开门的。
当时贺子珍很有个性,心目当中已经定了一个爱人。这个人(欧阳洛)很有才华,写得一手的好字,是江西的一个领导人。但是贺子珍对任何人都没有表露过。
主席懂得她,她想这个人。后来主席告诉她,这个人(欧阳洛)已经牺牲了。他到什么地方去开会,被敌人抓到,杀害了。这个人很有才华,是我们江西地区最早参加革命的,是贺子珍的领导。贺子珍看重他是因为他博学多才……后来证实确实死了(中共湖北省委书记欧阳洛1930年被捕牺牲)。
毛主席追求贺子珍很久,人家都笑他。他看中贺子珍有文化,是当地的才女,而且有性格,为了革命宁可牺牲自己的精神。我举个例子给你听:
有一天,主席、朱德等人在开会,贺子珍也在场。这时敌人来了,你的奶奶(我从小把外婆叫‘奶奶’)英雄得很,她骑上一匹光马(没有马鞍),手上拿着两支枪,东西各放一枪,人家讲她能打双枪,就是这样来的。她把敌人引开,敌人顺着打枪的方向拼命追,她转了一圈,把敌人甩掉就不见了。”
在共同斗争中,外公对外婆有了更多了解,逐渐产生了爱慕之意,也向外婆袒露了心迹,外婆则为能与自己仰慕的人生活在一起而骄傲。他们最终定情并完成了《永新调查》,在战火中开始了毛贺十年婚姻。茅坪八角楼是他们在井冈山的住处。
外婆从此开始担任毛泽东的生活秘书和机要秘书,并为前委和湘赣边界特委管理机要文件。她曾说过:两只铁皮公文箱就是我的战斗武器。这份平凡而琐碎的工作,她一直做到1933年。
外公的工作离不开报纸和书本,外婆的工作离不开剪刀和浆糊。从叱咤风云的女指挥员一下子变成足不出户的专职秘书,外婆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有多大。她总是向往着独立的,能充分发挥自己才能的战斗生活,情绪有过好几次波动和反复。外公总是心平气和地开导外婆,对外公的爱使她又安下心来。
外婆是1929年1月随朱毛红军下山的,直到1984年去世,55年间她再未重上井冈山。
延安生活的失落与痛苦
长征结束后,外婆有了与外公结婚七年以来的第一份独立工作:印钞所所长,办公地点在瓦窑堡。
一位老同志在回忆录中讲到外婆离开延安前的情况:
“1937年5月我到延安中央军委警卫营之后,正好经历了毛主席婚姻的更迭,见到一些令人费解的情景。我初到延安凤凰山的时候,贺子珍还在,和毛主席在一起。贺子珍这人性子很急,她说话快,走路也快,那个刚直、爽快劲,在女同志中是很少有的。不好的就是她常跟毛主席吵架,有时吵得很凶。有时她生气了,也常把我们这些站哨的找去,向我们诉说不平,为她评理,我们能说什么呢,只不过听她诉一诉苦就是了。
有一天,贺子珍和毛主席又吵起来了,主席很生气地指着她说:‘我们不能再吵了……这三间窑洞,咱个人住个人的,你走你那边,我走我这边,谁也不见谁,这样总可以不吵了吧!’
又说,你嫌这里不好,你想学习,可以到红大(即抗大前身),也可到公大(引者注:即陕北公学),也可到苏联去……
但是,我们说不清他们因为什么事吵得那么凶。”
外婆当时一心想的是赶快取出身上的弹片,再有就是上学、读书,提高自己。
外婆的好友钟月林与宋任穷的婚姻也是外婆等姐妹撮合的。1936年结婚,1937年在延安生下第一个孩子。分娩前外婆天天来照料,一天晚上,她又来看望,离开后却再没来过。孩子出生后,钟月林听说“出事了”——外婆从她家出来后,和洋记者史沫特莱发生冲突,一病不起。从此外婆决心出去做手术,养好身体,再回国工作。
钟月林在延安苦劝外婆,求她不要离开。外婆的妯娌钱希均在西安做外婆的工作,姐妹推心置腹长谈;在兰州,外公好友谢觉哉继续劝说;在迪化(今乌鲁木齐),外婆的好友彭儒、陈正人夫妇受外公委托,在国内最后一次挽留外婆。无奈外婆去意已决,外婆对钱希均说:等我两年。两年,正好是1939年。
在万里之外的莫斯科,一个接一个的重大打击向出国不久的外婆袭来。瞿秋白之女瞿独伊可能是外婆在苏联见到的年龄最大的“红色后代”。她记得外婆1939年痛失爱子后精神很差,睡眠很不好。
1939年8月26日,周恩来启程离开延安前往苏联治伤的前一天,外公写下两封家书托他带到苏联。一封是写给岸英、岸青舅舅的(见《毛泽东书信选集》),一封是写给外婆的。外公在信中告诉外婆:“今后我们就是同志了……”而外婆收到外公这封信时,刚满30岁。
外婆后来在庐山时,曾经告诉陪同她的杨尚奎的夫人水静:在苏联听说主席重新结婚了,她始终将信将疑。外婆认为自己和主席是炮火中结成的患难夫妻,一直是同甘共苦的,她坚信主席是爱她的。到达苏联之后,主席还打了电报催她回去,怎么会变呢?她对他的爱更是坚贞不移的,正因为爱他,想永远拥有他,才离开他去苏联的。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
庐山成为毛贺爱情的注脚
1959年第一次庐山会议期间,分别22年后,我的外公毛泽东和外婆贺子珍在此相会。这次相会是外公外婆平生最后一次见面,为他们的爱情添上了一抹亮色。
外婆1958年5月间从上海迁到南昌。那年暑假去南昌看望外婆的海峰姨告诉我:曾志来看望了我的外婆。她走后不久,江西省委第一书记杨尚奎的夫人水静来外婆住处请她上庐山避暑。外婆推辞道:“花公家的钱呦。”经不住她们两个热情相邀,终于同意上山。海峰姨还给姨妈梳洗打扮了一番。在朱旦华陪她在山上度过第一个晚上后,第二个晚上便被汽车送进了毛泽东住的“美庐”。
外婆被水静和警卫员小封一左一右搀扶着迈上宽大的木制楼梯,缓缓登上二楼,被领到一间大厅里。水静此时悄悄离开,小封略做安顿也下楼去了。庐山美庐二层的客厅中,现在只剩下外公和外婆两人。
初见外公,外婆的记忆是恍惚的。她确认眼前的人不是画像,不是塑像,而是真的毛主席,自己22年前的丈夫。外婆记得外公见她来了,就站起身,微笑着打招呼,请她坐下。两人就隔着一个茶几,在两把藤椅上坐下来。
外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刻,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哭。这时,外公开口了。他对外婆说:我们见面了,你不说话,老哭,以后见不到了,又想说了。外婆更加哭得不行……
外婆情绪略微稳定后,外公问道:生活怎么样?身体好了没有?外婆仔细看了看外公,说:我好多了,你的身体不如以前了。外公说:忙呀,比以前更忙了。随后又详细问起在苏联的情况,外婆一一说了。外公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走呢?外婆的眼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她哽咽地说:都是我不好,我那时太不懂事了。
外婆记得外公向自己介绍了他这些年的情况,还有当年年初辞去国家主席的事。外公与外婆当然要谈到妈妈的婚事。外公说:娇娇有朋友了,你见过没有,同意不同意?外婆说:我见过了,我满意。他们结婚,你同意了,我也同意。外公告诉外婆,等这次开完会回去,就为我妈妈举行婚礼。这是整个相会最轻松的时刻。
外婆记得外公最后说的是:时间不早了,我们明天再见面,再谈谈。分别时两人没有握手,只是向对方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这次来之不易的相会,前后大概一个多小时。然而第二天,他们再没见面。
庐山,为他们的爱情落下了最后的注脚。
北京相会的泪水和永远的思念
外婆生命中的最后七年是在医院度过的。外公去世后仅仅一年,外婆在湖南路住所中风,左侧偏瘫,从此住进医院。
所幸,光明就要来了。1978年底,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在京召开。1979年初,我父亲写信给邓小平同志,反映了贺子珍的状况,建议增补她为全国政协委员……邓小平很快就批示:贺子珍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那年增补的委员还有缪云台、王光美。
此时,在北京的妈妈和爸爸正在安排另一件大事:把外婆接到北京。外婆盼望进京,已经盼了整整30年。中央的态度则是:外婆可以随时来往京、沪两地,想住多久住多久。
1979年9月3日,中央派专机把外婆接到了北京。在北京机场,外婆见到了前来迎接自己的井冈山姐妹曾志,她当时担任中组部副部长。30年前,外婆即将进京时被组织部门阻止。现在,中央组织部门的代表欢迎她回家。
1979年9月8日,毛主席纪念堂迎来了最特殊的一位访客——那就是与我外公毛泽东有过十年患难夫妻生活的外婆贺子珍。
在出发前两天,大家对她做起了工作:到了毛主席纪念堂,不能发出任何响动,更不能大声哭,这是纪律!
那天,外婆一行从位于北京西郊十里长街上的解放军总医院出发了。外婆是坐着轮椅从面对天安门城楼的毛主席纪念堂北门进去的。妈妈和爸爸一左一右陪伴着外婆,在外公的汉白玉雕像前合影。
随后,外婆被缓缓推进瞻仰厅。升降机缓缓托起水晶棺,外公又出现在外婆眼前。其实,不用亲人和医护人员提醒,我想外婆自己也下过决心:不能哭。20年前在庐山,在突如其来出现的外公眼前,外婆双泪长流,不能自已。而她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面庞、眉眼,还有那著名的下颌上的痦子……这次,她决心好好看看他!不能哭,千万不能哭。
这次,丈夫躺在自己面前。一层透明但冰冷的水晶,将外婆所在的人间与外公所在的真空隔绝开来。外婆觉得:外公只是睡着了。他不是神,他是人,他也需要睡觉。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外婆更熟悉外公的睡姿,也没有谁对他的睡眠更有感情。从井冈山到凤凰山,十年来一个个不眠之夜,他们共同度过。现在,他终于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
泪水不听外婆的,它又涌出来了。几十年来,为了丈夫毛泽东,为了爱情,为了家庭,她流过多少次泪,只有自己知道。今天,70岁的外婆流下的,可能是人生最后的眼泪。现在,这滴泪正含在她的心中。
外婆与外公的北京相会就要结束了,一共也还没有十分钟。轮椅缓缓前行……
外婆意识到:要离开天安门,离开外公了。
被人扶下轮椅,外婆坐进车里。妈妈也在外婆左边座位坐下,母女不约而同望着窗外。此时,妈妈已是泪流满面。外婆的眼眶也湿了,泪水却落不下来。
她看见了,远远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天安门。她一辈子都在守望的地方,千万人一辈子都在守望的地方。
本文摘选/陈美华
图:
2004年,作者孔东梅在外婆贺子珍1937年西安“八办”住室。
1937年毛泽东与贺子珍在延安。
贺子珍与女儿李敏1947年在苏联。当时9岁的李敏在照片上为刚出医院的短发妈妈加上“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