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7年,魏来携我来到了广州,他是我深爱且依赖的男人。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我们要相依为命地相爱和生活。
我们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在黄埔茅岗镇上找到栖身之所,低矮的民房,150元一月,只有一张床。洗澡要到对面的公用水房,和附近工厂的女工一起排很长的队,她们看着我白皙的皮肤,纤细的身子,眼神是肆无忌惮的。
我一一冲她们点头微笑。我是内向的人,但总要学会生存。
为了魏来,为了妈妈。这是我和魏来的新起点,我要让自己喜欢上这里。
彼时,我未满20,魏来也不过22。走在人头攒动的街市中,我们和身边的许多学生情侣一样,牛仔T恤,笑容干净。闹市里,他牵着我手,害怕我的消失,这是他珍爱我的方式,霸道而温柔,看着他宠爱的眼神和不甚宽阔的胸膛,我内心温和安详。
在家里唯一的木床上,我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了他。
他用嘴唇盖住我的眼睛:“来生,我深爱你。穷尽此生都不够。”
我也爱你,魏来。两年了,直到现在,从女孩到女人,我才找到真正的归属感。在你的臂弯里,想起那些纯真相爱的年代,想起要彼此搀扶走过的来日,我感恩与知足。(二)
魏来是校队的,他们常常有一些聚会。他喜欢带着我看他和球队弟兄喝酒。其间,他给我介绍了一个特别的朋友,亮亮,乐队的唯一女生,也是魏来的拍档,妩媚而豪爽,斜眼看你,便风情万种。听过她卡朋特式的嗓音。
“来生,你没有我想象中漂亮,甚至比不上我。”她斜眼看我,给我倒满了酒。我也看着她。
“来生,你有一双干净到底的眼睛。我应该恨你,可是我却那么喜欢你。”她端起放在我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亮亮就是以这种激烈和粗犷得近乎男性的方式,闯入了我的生命中。她是任性且粗心的,但我却极其宠爱她,如同爱着想像的自己。我喜欢这样的女生,狂野妖冶如罂粟,却又洁净坦白如婴儿。像某种壁画,一览无余,却又婉转千回。她要我为她的音乐配舞,于是我们就有了铁三角架:魏来的吉他,亮亮的歌,还有我的舞蹈。
那帮人喜欢唤我大嫂,尽管他们都比我大。魏来是珍爱我的,呵护我如手心瓷器般,相爱两年,他都保留着我,他要我做他最完整的新娘。
魏来是长沙人,也不是富裕人家,靠父母的工资。而他要把我养胖,为了周末能带我去吃大餐,他开始买很少的唱片和书本,甚至,有一度他曾戒烟。他是嗜烟的男人,有沙哑的声音,那个年代他模仿崔健、BE-YOND,总能让台下的女生疯狂。
他是骄傲的男人,却有着最单纯而最热烈的感情。
他妈妈是不喜欢我的,魏来是家里的长子和骄傲,他们在他身上有太多的期望。而我,一无所有。
我也把他带到了我家。妈妈,阅尽世态炎凉,看透过这世上最薄幸男人的心,见到魏来,这个强硬的老女人,竟躲在厨房里抹眼泪。
时至今日,我依然感激我的母亲,如果不是她的包容和肯定,我和魏来,可能是隔开很远的两个世界,人生际遇也就会不同。
临近魏来毕业时,妈妈大病了一场,花掉了我们家所有的积蓄,也欠下一大堆债。我每天穿行在家里和医院之间,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坚强与冷静。魏来放弃家里安排的工作,要去广州,他想让我继续学习,但我知道那将是杯水车薪。
我悄悄办了退学手续。那时,我20岁,大二快要念完。离开的时候,最后一门期末考试正在开始。(三)
我们来到了广州。他有文凭,很快就在塘口一家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而我,无学历也无经验,并不顺利。
魏来在施工现场画图和牵线。他每天起早摸黑,也只换得一日三餐。为了省车费,他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万家灯火才回来。广州的太阳很毒,他脱皮很厉害。晚上,我伏在他背上,为他撕去那些死去的皮肤,黑一块白一块的,刺痛我的眼。
半个月后,我们买了台小风扇,大汗淋漓,他依然要拥我入眠。
不知道是不是太劳累,他身体越来越差,日益黑瘦。晚上抓住他的手,总觉得一日比一日小。他喉咙像塞了什么东西,剧烈地干咳。我拍着他的背,心痛,却不知所措。
给他买很多的药,他从不吃,也拒绝看医生。越来越沉默,只是长久地看着我,眼神哀伤而怜惜。也越来越不听话,像末日般,抽很多的烟。
我训斥他,骂他不珍惜自己,不体谅我为他难受。他只是蹲在地上,微笑着看我边做饭边唠叨。中午休息的两小时,他也会冒着烈日踩自行车回家,用尽所有的力气抱着我,吮吸我身上的气息,让我喘不过气。
似乎隐约看到告别的影子,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可以强大过时间和贫贱,来了却这段用情。
绝望的缠绵,我内心伤感而不安。
魏来是被他同事送到医院的,他口里不断流着脓液的血块。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我:“食道癌,晚期。”
我给他家里打了电话。那个悲痛欲绝的女人来了,摇晃着我的身体,控诉我拖累了她儿子,害死了她儿子。
我哭着跪在她面前,心如刀割。
魏来被接到了长沙。他死时,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但那个晚上,我却清晰地知道他来和我辞别。他静静地走近我,在我床边蹲下,抚摸我全身,用他低沉的嗓音轻唤我的名字。我猛然把眼睁开,伸出手,却只抓住这无边的黑暗。像意识到了什么,凌晨三点的时候,我给长沙打了个电话,是他弟弟接的,他泣不成声地告诉我,哥哥走了,刚刚咽气。(四)
知道是从此永远失去了他,却哭不出来,也失去言语的功能。看人都是茫然疲惫的眼神。像被遗弃的婴儿,别人同情或惋惜,自身却浑然不觉疼痛。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有可怕的暴食症。心里空荡如深黑的无底洞,需要很多的食物来填充。我像蹒跚学步的小孩,用原始的方式进食。一碗面条端上来,我咂着嘴,获得最简单的快乐与满足。常常有眼泪被噎出来,便和泪一起吞下,却有咸咸的酸涩苦感。
明明吃得很多,却日渐消瘦,也开始呕吐和晕眩。难受之时,只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房东朱婶说我肯定是怀上了。我听从她的话,去了医院。医生说我怀上了。
短短几天,生命的到来与离去,狂喜和哀痛,我体会着这悲凉之人生,无常之际遇。(五)
在朱婶的帮助下,我在她亲戚开的酒店里找到了洗碗和打扫的工作。一个月500元。这份薪水可以保证我肚子大了和坐月子的时候,有足够的钱捱过这两关。
朱婶是胖胖的女人,善良一如她的心宽体胖。她和她丈夫都是本分的广州人。如今,我依然会时不时地驱车去看他们。对二老,除了感激,还有亲人般的依赖。我的孩子,也一直唤他们外公外婆。
孩子是1998年4月15日来的。
孩子出生得异常顺利,足足十月的婴儿,有7.8斤重。
软软香甜的身子睡在我身边,咿呀咿呀地哭着。厚厚的嘴唇像极他爸爸,他是我和魏来的骨中骨,血中血,这让我感恩知足,只觉得生命从此丰盈,再无彷徨。我喜极而泣。
我唤我儿“白菜”。朱婶直埋怨这名字不好听。
但我深信,贱名好养活。(六)白菜满月之后,我决定带他回湖南,认祖归宗。我的母亲,还不知晓,她的女儿,短短一年中,已丧夫育子。如花般盛放离去,落叶般沉寂归来。22岁,却已注定一生。
妈妈从外婆手里接过白菜,长期的卧病使她眼神浑浊,打量我却仍有隐约哀怨。我怯怯地靠近她,垂泪无语。外婆扶着妈妈,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似是天性使然。白菜在母亲怀里醒来,幼儿的眼本是长年紧闭,此时却睁开,墨漆般纯净与好奇地看着母亲,张开没牙的嘴笑着,手舞足蹈。母亲搂紧他,眼泪却一下子出来。
白菜六月时,已会口齿不清地唤妈妈,小姨,婆婆,太公和太婆。我教他走路,让他扶着桌椅行步,他似乎更信任我的双手,隐约知道来生是他这辈子最亲近的人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撒娇与要求。学习走路时,他要我迁就他,见我在前方张开双臂,便不顾危险,趔趄着扑过来。(七)
我带他去长沙他爸爸家。是他叔叔魏鹏来接的。他抱住白菜,深深看着我,错愕而不解。
在装饰得很好的小区房里,那个女人和邻居打着麻将。不是没有变化,她鬓角已有白发。但依然和很多长沙女人一样,有保养得很好的皮肤与牌技。丧子之痛,连同对我的仇恨,已随着时间消磨成平静的脸与淡漠的眼神。她见到白菜,无太多惊喜,亦无太多排斥。只是晚上吃饭的时候,开始关注我怀里的生命,便拿过小时候魏来的照片,戴着老花镜端详着,边看边流泪。(下转E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