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专题:佘祥林因“杀妻”冤案被囚11年
以前我是一个犯人,现在忽然成为一个正常的公民……我好像已经习惯了低着头,忽然要我抬起头来,每个人都对我很友好,每个人都对我笑,我倒觉得很不习惯。 --佘祥林
4月13日,备受关注的佘祥林“杀妻”错案在湖北京山开审,湖北省京山县人民法院确认原判有误,当庭判决佘祥林无罪,立即释放。至此,经过11年的无辜牢狱后,佘祥林重获自由。法律终于还佘祥林清白。
4月14日晚上,当来自全国各地、如潮般的记者陆续从京山退去,佘祥林再次与本报记者对话,他说,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静静地梳理自己的内心。
忽然不当犯人,我倒觉得不习惯了
佘祥林杀妻冤案终得昭雪,出狱后第一次静静梳理11年历程若干关键词,深感物是人非无所适从
佘祥林,1966年3月7日生,湖北京山县雁门口镇何场村九组人。11年前因被怀疑故意杀妻被捕,直到今年他的冤案才得以昭雪,从犯人身份重回正常公民。
监狱 出来了我觉得很难适应 有时候我忽然想就在里面过下去算了。
自由,人人都向往,但在监狱就像一种逃避,我出来要面对更多的人的眼光,我觉得很难承受。
旁白:1994年1月,佘祥林的妻子张在玉失踪,其家人怀疑张被佘祥林杀害,4月,有人在附近水塘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公安机关遂立案侦查,9个月后,佘祥林被一审判处死刑,后因证据不足,湖北高院发回重审,1998年,京山县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佘祥林有期徒刑15年。直至今年3月28日,张在玉突然“复活”并出现在京山,一桩冤案才大白于天下。4月1日,佘祥林走出监狱,被准许取保候审。
记:出来12天了,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
佘:十天像十年。
记:为什么?
佘:身份的反差太大了,让我无法适应。
记:为什么这么说呢?
佘:以前我是一个犯人,现在忽然成为一个正常的公民。
记:你觉得忽然受人关注受人尊重了,是这个感觉吗?
佘:是的,我好像已经习惯了低着头,忽然要我抬起头来,每个人都对我很友好,每个人都对我笑,我倒觉得很不习惯。
记:其实这是你完全应该得到的权利,现在却变成了让你无法适应的一种奢侈。
佘:对。
记:你今天看起来很精神。如果你走在街上,没人看得出你在监狱里生活了11年。
佘:因为我现在看到了希望。如果一个人充满了希望的话,他看起来就是像阳光一样的。
记:以前的你看不到?
佘:以前的我,都是很孤独的。
记:为什么呢?张在玉即使不回来,你的刑期也还有几个月就满了。
佘: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记:当时你一定也在盼着刑满那一天的到来?
佘:(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我是背着黑锅进监狱的,我还会背着黑锅出来。我知道我自己没有杀人,可是别人不知道。
记:你不渴望得到自由吗?
佘:我渴望得到自由,可是我渴望清白地得到自由。如果我出狱了,可是我仍然没有清白,我的心一样非常沉重。
记:当时你是怎么设想你出狱后的生活的呢?
佘:我没有设想,或者说,我不敢设想。对。很难想象。
记:你既盼望那一天到来,又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佘:对。快出来了,我忽然很害怕。
记:你已经习惯了里面的生活?
佘:有时候我忽然想就在里面过下去算了。自由,人人都向往,但是这个黑锅是很沉重的。这个黑锅我已经背了十几年,在监狱就像一种逃避,我出来要面对更多的人的眼光,我觉得很难承受。
记:你觉得别人都不会相信你的清白?
佘:我不知道。
记:是这么多年的经历磨失了你的这种信心?
佘:应该是。
记:包括你的亲人?
佘:他们会相信。可是他们更多的是无奈。我很清楚,能够证明我的,只有张在玉回来。
记:我相信这么多年,萦绕在你心里千百次的一个问题就是:张在玉还活着吗?那个尸体到底是不是张在玉的?
佘:对,对,对。
记:这是最困惑你的一个问题?
佘:对。
记:你当时的想法是什么呢?
佘:如果死的是张在玉,我的黑锅这辈子估计也不会摘下来了。
记:即使不是你杀的?
佘:是这样。
记:所以你非常希望张在玉活着。
佘:对。但是这不是唯一的理由。这不是我希望张在玉活着的唯一的理由。(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希望张在玉活着,这不是唯一的理由。
记:其他的理由是什么?
佘:因为我对她,毕竟是有感情的。
记:你不希望她遭受不幸。
佘:是的。
记:关于死者是不是她的问题,当时你给自己的答案是什么?你觉得那个死者是她吗?
佘:这是有个过程的。一开始,我根本不相信是张在玉死了。
记:你觉得她只是走掉了,有一天就忽然回来了。
佘:对,所以当时我并没有绝望。可是时间长了,她并没有回来。
记:你觉得你的希望慢慢磨灭了?
佘:没有磨灭。可是,我已经对自己,对这件事产生怀疑了。尸体是不是张在玉?我原来坚信不是,可是后来,我开始觉得也许是了。
记:你开始不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断了?
佘:对。
记:你放弃你原来的信念了么?
佘:慢慢地,好像变成了一个幻想。毕竟,时间太长了。11年了。基本上,我的黄金岁月就在里面,这么过去了。
生死 不怕死但不甘背黑锅 在很长时间里,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解脱。这种念头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因为这样活着,真的是很痛苦,很累。可是,要死,就要清清白白地死。
记:你有一段被判死刑等死的经历,你想过自己的生命快结束了吗?
佘:肯定想过。
记:你怕死吗?
佘:我不怕死。每个人的死都是一个历程。我什么时候死,可能并不是很重要,但是,背着一个黑锅死,我是很不甘的。
记:你不怕死,但是你怕以这种方式死?
佘:是的。在很长时间里,死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解脱。这种念头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想你可以明白。因为这样活着,真的是很痛苦,很累。可是,要死,就要清清白白地死。
记:所以你最后选择坚持活下来?
佘:对。
记: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你坚持的动力是什么呢?
佘:很多。(他沉默了一会,忽然问我)如果你跟我换个角度,你被人冤枉成为杀害妻子的杀人犯,被判了死刑,后来又在监狱里呆上十几年,如果是你,能够支持你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
记:我活着,还有希望得到清白,不管这个希望多么渺茫;但是我死了,就等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你是这种感觉吗?
佘:是的。我不是很在意(生死),但是它给我带来的创伤,给我的亲人,包括我死去的母亲,带来了太大的创伤。我想我要活着,我要出去,尽快出去,再想办法证明我的清白,我要去寻找张在玉,尽一切可能。
记:但是你要出来了,你又害怕那一天到来了?
佘:所以我的思想是很矛盾的,反反复复。
记:这个矛盾伴随着张在玉的回来,一下子消失了。当你知道她回来了的时候,那天你有预感么?
佘:没有。但是我并不感到十分惊奇。(他重复了一遍)并不感到十分惊奇。
记:我以为你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佘:不。这是我自己经历过的事,她跟了我这么多年,第一我没有杀她,第二我没有看到她的尸体,所以我知道她没死。
记:你不是已经对这个判断产生怀疑了么?
佘:那仅仅是我不自信的时候的一种怀疑。
记:你从内心里还是相信她没死?
佘:对。
记: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佘:悲喜交加。我想的是,她终于回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记:你哭了么?
佘:肯定不会哭。
记:为什么?
佘:哭就是苦,代表了泪。我已经不会再哭了。我的泪水已经流干了。
记:偏偏在你马上服刑期满的时候,告诉你这样一个结果。就像生活跟你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佘: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