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鹤扎龙争水

　　文 ／瞭望周刊记者 呼 涛 崔 峰

　　来源：瞭望新闻周刊

　　春归“鹤乡”，扎龙在这个春天里最先迎来的不是丹顶鹤，而是“来来回回”肆虐不断的火灾。湿地着火？扎龙给了世界一个大笑话：曾以沼泽连绵、水禽云集声名遐迩的国际重要湿地为何连年遭遇大火？

　　 渴水干旱，湿地成了火险地

　　今年３月底燃起的大火已将湿地烧得焦土遍地，是芦苇打包机电路失火？还是保护区内的农民放荒失控导致大火？至今仍存争议。但有一点众口一辞：湿地起火且连绵不绝的根本原因是缺水。

　　一块湿地的形成与存在大概可以用“万年历”来追溯，世代生活在扎龙的老百姓也说不清扎龙湿地里的人和鹤谁是“土著”，他们只知道从他们的爷爷辈往上，人和鹤就都在这片湿地里共同生活着。

　　生态专家向记者讲述了这片天然湿地的起源，位于黑龙江省西部的乌裕尔河蜿蜒流淌至此因失去河道而迷失方向成为“无尾河流”，河水漫溢成为一大片永久性弱碱性淡水沼泽区，在广阔的草甸、草原之间形成许多小型浅水湖泊。扎龙由此成为以芦苇沼泽为主的典型内陆湿地，十几年前被划为水域生态系统类型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典型的湿地生态系统使扎龙成为全球知名的鸟类繁殖和栖息地，成为丹顶鹤、白枕鹤、大白鹭、苍鹭、草鹭等珍禽的繁殖地。

　　这片面积２１万公顷的湿地，１９８７年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１９９２年成为中国首批列入《湿地公约》国际重要湿地名录的保护区之一，２００１年加入了中国“人与生物圈”保护区网络。

　　据当地人讲，直至上个世纪８０年代左右，扎龙还保持着它的原始质朴，在星罗棋布的湖泊中，大片的芦苇迎风摇曳，碧蓝的湖水随风荡漾。每年４月初到５月，丹顶鹤等水禽云集于扎龙，鹤鸟群飞，遮天蔽日，景象壮观。

　　有天水浸润的湿地，每逢春夏之交，雪水融化，溪流潺潺，怎会起火？

　　原因并不复杂，近年来，形成扎龙湿地的河流上游对水资源的需求大量增加，几十个大小水库将本应流入湿地的水截流、分流。与扎龙湿地毗邻的“油城”大庆因连年采油形成的地下水下降“漏斗”造成扎龙严重缺水。在乌裕尔河上游修筑的水库在流量减少的情况下，先满足城镇居民生活用水、工业用水、农业灌溉用水，最后才是生态用水，如此七除八扣，导致湿地几近断水。

　　近日，记者驱车行驶在本该是芦苇沼泽的扎龙湿地核心区。４月初的北方已开始冰雪消融，吉普车在扎龙湿地上行驶却如履平地，到处是芦苇的黑灰。“这哪里是湿地，分明只是黑土地而且是盐碱化的土地。”在湿地核心区里生活的老百姓，眼望着赖以为生的湿地成了一片焦土而满脸无奈，“湿地能着火简直是笑话，可是光我们这烟筒屯镇就几乎年年着火。扎龙湿地干得快要成草地了。”

　　一只孤独的归鸟挡住了吉普车的去路，它盘旋在烧黑的“湿地”上空不敢落脚，轻轻飞近又飞起，仿佛是怕这灰烬沾黑了自己的羽毛，怕未尽的暗火烫伤自己的爪蹼。可能去年它还曾在此筑巢，今年它却不知该在何处驻足安家。

　　 人鸟争嘴，湿地起火人之祸

　　正当大火在扎龙核心区来回“扫荡”的时候，记者看到这样一幕：装满芦苇的小四轮车忙着向外抢运收割好的苇草，每辆车上三四米高、五六米宽的苇垛把司机整个人几乎都埋在其中，小四轮摇晃着行进在湿地里的土路上，占满了整个路面。当地人说，他们正从火里“抢运”全家赖以为生的“钱”。

　　扎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李长友介绍，由于历史原因，扎龙湿地核心区内分布着十余个村落，常住人口１０００余户４０００多人。“湿地人”多年的生产活动急剧破坏了原始湿地的生态环境，以碱斑地和弃耕地为代表的荒漠化土地面积多达几万亩，耕地沙化严重，芦苇产量很低；过度捕捞使鱼类资源锐减，影响到珍禽的栖息繁殖。人鸟争地、争食，矛盾日益突出。

　　记者在扎龙大火最初烧起的烟筒屯镇看到，村民每家都在院子、空地上堆满了收割回来或者已经打成捆的苇帘。和光村村民刘志刚一边装车一边讲，“我们家从我爷爷、姥爷来到湿地安家至少有５０多年了。在这盐碱地里种啥都白扯，住在湿地里的人是靠近啥吃啥，全家主要就靠打苇子卖钱！”

　　 据了解，扎龙湿地内的农民主要经济来源是收割苇草、捕鱼和把岗地的草原垦为农田种植农作物，是典型的“吃资源村”。居民们至今居住的泥房占据了绝大多数孤岛和半岛，他们秋冬两季割苇草，侵占了鸟类的巢穴；挖塘捕鱼与鸟类争食物；为了向外运输芦苇和孩子上学修筑的道路，为了生产生活架设电线也对鹤类安全栖息造成严重的影响。由于芦苇是造纸的好原料，又可以加工成苇帘和工艺品，近年来价格不断上涨，农民更是死死盯住了扎龙的芦苇荡。百姓生产要用机器难免发生电火，生活中要燃火做饭，春季放荒更是明火成片，原本干旱的湿地自然是见火就着，见风成灾。

　　没有水的湿地里食物也开始大量匮乏，鹤鸟和人“争嘴”：丹顶鹤一直栖息于芦苇和荒草的沼泽地带，食水生植物的嫩芽、种子，吃鱼及浮游生物。４月中下旬开始驻巢产卵，孵化期２０天～３３天，幼鸟一出生必须喝水，才能存活。现在，湿地原本已干渴缺水，再加上农民割草捞鱼、拣鸟蛋，残酷的资源掠夺使生态更加脆弱不堪，扎龙正上演着“人进鹤飞”的悲剧。

　　近年来，扎龙的退化非常明显，鱼虾芦苇这些鹤类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艰难地承载着人们的生存。“我们是在和鹤争食啊，不争又有什么办法，一口人不到一亩地，去了牛吃的，就没人吃的。不捞鱼人吃啥？不打苇换钱我们花啥？鹤需要活着，人更需要活着。”村民臧金平满脸无奈。

　　丹顶鹤信步轻舞、风中引颈，在杜蒙县马地屯村民眼中，这些美妙的瞬间正在大火的冲击下，成为远去的风景。“这通烧，别说鹤了，就是人在这里生活也艰难啊，没有火的年景，鹤都缺吃的，春天只能跑到庄稼地里刨玉米种子，秋天就扒苞米棒子。现在大火一烧，它们更没什么吃的了。”村民们担忧地说。

　　在扎龙湿地工作了几十年的马训文说，事实上，有着“鹤乡”之称的扎龙近年来连续起火，大火或多或少地改变着丹顶鹤的迁徙习惯。以前，扎龙湿地一年四季都适合丹顶鹤生存，很多都是长期驻守，最多时候有三四百对，但现在因频繁的火灾和干旱，野生鹤基本不在这里常驻。据观测，很多鹤如今已经越过扎龙，飞到俄罗斯和日本栖息。

　　 补水迁人，人鹤之争几时休

　　宁静、祥和的丹顶鹤为齐齐哈尔市赢得了“鹤乡”的美誉，２００４年又为它带来了中国“魅力城市”的称号。竞选宣传片中丹顶鹤翩翩起舞的场景着实吸引了评选者的眼球，在探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今天，这一景象对旅游者和投资者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但无情的大火也在催人警醒，关注生态与人类自身命运的有识之士力主：补水迁人，留住丹顶鹤。

　　林甸县育苇场场长告诉记者，扎龙湿地原本是上游河流漫散形成的，近年来上游河流时常干枯，水利工程层层“拦截”，湿地一直处于缺水的状况。虽然在２００２年湿地大火过后得到过补水，但由于没有长效的补水机制，湿地干旱已经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事实上，扎龙湿地从２００１年开始几乎每年都有规模不等的湿地苇塘火灾发生。

　　在自然河流不能满足维持湿地“生存”的情况下，人工补水成了最紧迫的救生之道。对此，黑龙江省中部引嫩工程管理处处长王占山说，近年扎龙上游水源的洪泛越来越少，加上这一地区的蓄水能力也很差，补水必须长期持续进行。

　　扎龙在２００１年至２００４年共得到补水８．４亿立方米，但对湿地核心区的持续、长效补水机制仍未建立。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水利部门供水也存在很大的经济成本，在长效机制缺乏的情况下，遇到大火才补水、补水后再间断使得补水成本提高，也造成了湿地干旱、火灾频仍。

　　中国工程院院士、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资源学院名誉院长马建章教授从７０年代末扎龙未建成保护区时就开始研究“鹤乡”，并始终关注着扎龙的生态变迁。他说，“挽救扎龙免于消亡之灾，眼前的关键在于及时补水。尽管有关部门还在争论补水‘谁埋单’，但在湿地存亡、能否留住鹤鸟的问题面前，还是暂放争论，尽快补水留鹤。”

　　马建章教授认为，维护湿地生态、向湿地补水属于公益事业，既然上游修水库截水、供水企业将水当作商品出售，政府就应当承担起生态补水的开支，尽快建立起补水的长效保障机制，挽救“地球之肾”。

　　扎龙的“人患”难题更难解决。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李长友向记者介绍，我国的水面、滩涂、草地全部归国家所有，而扎龙湿地内生活的居民实际上行使了湿地的使用权。居民们在这里生产、生活必然会对生态环境造成一定破坏，他们一直沿袭的烧草甸的习惯也时时都是火灾的隐患。

　　与鹤争嘴的“湿地人”在危及自然的同时也并非衣食无忧，记者在湿地里看到当地人居住的几乎全部是低矮的泥房，在同样是用泥堆砌的院墙内堆放着用以取暖、生火的苇草和秸秆，有的地方人畜饮用水还是土井水。穿着破棉袄收苇子的农民说，湿地内的土质多为盐碱地，可以长草但长不好粮食，很多村子每人平均不到一亩耕地，只能种点玉米。农民们表示，如果条件适当，他们也盼望早日移民。

　　李长友说，如果核心区居民迁出，扎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对湿地实行统一管理，每年丹顶鹤等珍稀鸟类就可以在这里安全地栖息，半散养的丹顶鹤和野生的丹顶鹤共同繁衍，有利于鹤的种群发展，否则只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但是，由于资金问题一直未得到解决，扎龙湿地核心区移民的设想虽已提出很久，至今未能实施。

　　李长友建议，为方便居民迁出，可以保留他们对湿地苇塘的所有权，允许他们秋季收割、出卖；同时，迁入地政府积极帮助他们寻找奶牛饲养、外出劳务等替代生产致富项目。

　　据生态研究学者讲，人退鸟进后的扎龙应该是这样一幅景象：在连片的湖泊中，芦苇迎风摇曳，丹顶鹤享受着湖泊中的小鱼小虾，它们或展翅翱翔，或临水梳妆，享受着“天堂”鹤乡的宁静生活。

　　断流的河、干死的湖、发臭的泉……

　　自然在我们身边不经意间就已经面目全非，真实的自然在离我们越来越远。面对火中的扎龙湿地，我们在愤怒、抗议过后是否会再次“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