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盾:视听无界
尽管谭盾凭借《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他的音乐观念依然没有被所有人接受。
尽管谭盾声称“艺术创作对于我在本源上并没有视觉和听觉的界限,它们作为统一的原形思维转化在我的作品中”,人们对他的“通感艺术家”身份依然将信将疑。
在批评和质疑声中,谭盾还是坚持自己的尝试——“弄出能够看得见的声音,能够听得见的色彩”。
撰稿/陈 冰(记者)
4月17日,“谭盾音乐视觉2005”在上海外滩三号的沪申画廊隆重揭幕。这个被誉为谭盾从作曲家、指挥家向当代艺术领域转向的艺术展,毫无悬念地,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和争议……
“视听雕塑”
一个偶然的机会,谭盾在一所音乐学院的仓库里,发现了很多从教学中退下来的废旧钢琴,废旧钢琴被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极像一座巨大的废墟城堡。在废旧的钢琴上,琴键由于千万次的手指触摸而被奏出了光滑的坑槽。
看着这些沉默的钢琴废墟,谭盾忽然从内心深处敏感地听到了一种极为谐和的声音——这些声音好似在诉说还没有完的故事,好似在回答这些早已消逝的人和他们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历经不同时空和历史的演变,钢琴的外表大都损毁、残缺,然而内部的振音钢板和钢弦却仍可发出比新琴更优美的声音(谭盾强调这是因为当时制作钢琴的材质比现在的好)。
就在那一刻,谭盾开始萌发创作“音乐视觉”的欲望。“我开始收集旧钢琴,把它们运去钢琴厂,拆除它们残缺的外表和一切朽烂的木头。在仅有的钢板、钢弦的‘内脏’中,在‘废墟’上重新设计、组装、建造出一种可由人或电脑再演奏的‘视听雕塑’。”
与沪申画廊之前的一系列重量级中国当代艺术展相比,“谭盾音乐视觉2005”第一次把声音引入了这个著名的艺术空间,谭盾称这个艺术展在他的眼里是“抽象的视听歌剧”。
展厅入口处一架斜挂在墙上的钢琴是这出五幕歌剧的“序曲”。在野外“风餐露宿”几十年之后,钢琴的外表彻底被“解体”。展厅中央,由废弃的钢琴拆解下来的白键、黑键、榔头围成9个圆弧,圆弧中间摆放了7架钢琴的“心”——钢板和钢弦。
由上海音乐学院打击乐教授领衔的“打击摇滚乐”就是在这颗“勇敢的心”上奏起,强劲有力的音符随着乐手打击手法的改变而不断撞击着观众的心房,这大概是历史上最独特的一场打击音乐会了。
“磅——磅磅磅——磅”,谭盾和工人们有节奏地挥舞着榔头,拆卸着外表已经腐朽的钢琴。解体钢琴的巨响和改造后钢琴流畅清新的弹奏交替进行,重磅铁锤下发出震撼的贝多芬《命运》中的节奏,然后切换到两个天真的孩子在钢琴上弹奏和玩耍……第三幕在巴赫的交响乐中开始重建。
第四乐章——重建的钢琴裸露出内部的机械构造,铁栏杆代替了外壳,在电脑MIDI带动下自动弹奏由谭盾创作的音乐和音响。钢琴上黑键和白键的颜色颠倒变换,还有彩色琴键的设置改变了弹奏者的视觉习惯。色彩的音乐属性,音乐的色彩感以一种令人奇异的新体验被提示出来。
以“水乐”为代表的“有机音乐”的视频投影与MIDI钢琴的应和,暗示着“梦想和音乐的永恒”。玻璃地板将外滩三号富丽堂皇的建筑在视觉上拉长了50%,工业化的视觉效果与原始的自然之水形成奇妙的对话,毁灭,重生,在水乐与钢琴的对话中完成了一个优美的轮回。
最后一个乐章隐藏在展厅的角落里——谭盾弹奏钢琴的视频录像与电脑控制的钢琴交替响起,现实与历史的回响又开启了生命的下一个轮回……
以“解体-重建-再生”为主题的展览,通过作曲、即兴演奏、现场录音采样、视频拍摄剪辑等跨越领域的艺术手段,使整个展厅成为了一个可听可看的巨大的乐器和空间装置。色彩、体量、空间、光造型、活动影像结合了旋律、节奏、应和、距离等等多种视听因素,似乎又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谭盾一直强调的东方哲学观念——周而复始并且永恒不灭的再生。
“在这次艺术行动中,我开始把内心深处听到的那些声音记录下来,试图通过它们及它们的躯体和时空结合起来,讲完那些没有讲出和讲完的故事。岁月、战争和灾难可以毁灭事物的一切外在,然而音乐和梦想却永不可灭,那也许是我们爱的本能。”谭盾说。
音乐视觉
此次展览,还包括谭盾的一系列音乐手稿——《卧虎藏龙》音乐手稿、《英雄》视听剧本(张艺谋漫画、谭盾配乐谱说明),以及《Water Passion》(《复活之旅》)音乐手稿等。
《Water Passion》是谭盾2001年受国际巴赫学院纪念巴赫诞辰250周年之邀而作。当时该学院邀请了4位国际知名的作曲家每人分一首受难曲创作,唯一的要求就是作品一定要和巴赫形成对话——不管你采取哪种形式。
谭盾分到了其中被奉为音乐圣经的《马太受难曲》。对基督教文化所知甚少的谭盾一口气看了40多部不同国家拍摄的马太受难曲电影。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得用我自己懂的语言描述这个故事。
谭盾用佛教的音乐讲述了一个耶稣如何被钉上十字架的故事。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一个篇章比一个篇章低沉,谭盾的则一个比一个明亮,最后一章甚至变成了摇滚乐。这部受到巨大的欢迎的作品被西方媒体惊呼为“一个不信教的人写了一部征服教徒的作品”。
“当时一直在想这个乐曲的开头部分,我想要表达万事万物初始的混沌状态,传统的五线谱根本无法表达这种声音,我就自创了这个‘圆形’五线谱。‘十字架’记谱也是如此,它们都是为了表达声音的需要,只是凑巧形成了视觉冲击。”
闭合的圆形五线谱形成了一个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人声演唱法则,演唱者可以在任意位置加入,在任意位置停止,周而复始、首尾相接的演唱形式超越线性的时间概念,在视觉上形成了一个代表觉悟、终结、完满的东方哲理的圆形。
另一幅十字形乐谱是小提琴和大提琴持续缓慢的演奏,进行到一半时由各种音乐的其他乐器突然加入,奏出一个短促而有极强力度的音。这样的记谱方式在乐谱上形成了一个十字形。两种特殊的记谱法在视觉上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象征符号,也形成了两种不同文化的对味。
连手稿也成了“音乐视觉”的一部分,谭盾直言并未刻意为之,在他的生活中,音乐视觉无处不在。正如他自己所言,大师就是能够看到大家看不到的东西,在历史知识的积淀、哲学观念的观照和纯熟的技巧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灵感。
“从康定斯基和保罗克利的抽象绘画用色彩和构图来表现音乐感觉,发展到21世纪的多媒体以及网络艺术等新的形式,听觉已经和视觉水乳交融,无法分离。观众、艺术家、音乐家,大家都在通感的范畴内变化,我从来没有表现欲望的界限。”音乐视觉带给音乐家谭盾更多的挑战,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非议。
去年1月谭盾在北京演出《地图》,被一些观众称之为要将他们逼疯了。(谭盾说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尝试找到一种途径挑战他的观众,不知道这样的演出算不算是做到了?)
谭盾本人认为《地图》的演出相当成功,即使在国内也获得了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看不懂的永远只是少数人。“费城音乐厅,2500个座位,连演6场,场场爆满。”谭盾以此来证明《地图》的可接受性。
可是一切正像谭盾在接受杨澜采访时说过的那样,在美国就要做有中国特色的东西,而在中国就要做国际化的东西。他无法保证坐在底下的美国观众是出于对其作品的认可而不是对中国风的一种猎奇般的迷恋。
这情形就像当年的《卧虎藏龙》,尽管没几个外国人真正看懂了他,但却仍然不妨碍它的大红大紫。
对谭盾“视觉音乐”观念不敢苟同的还有一些传统的音乐家。2001年谭盾在北京电视台录制《国际双行线》节目,中途出场的著名指挥家卞祖善一上来就是10分钟措辞严厉的批评。
老艺术家主要的观点是,音乐是用来听的,不是用来看的。音乐家应该用音乐说话,而不是用音乐以外的媒体。谭盾的水乐、陶乐、纸乐带有工艺性、即兴性、随意性,这种手法应该说就是英文里的“play”。“他不是演奏,他是玩,他是玩音乐,我认为谭盾他是属于玩音乐的这个类型的人。”
忍无可忍的谭盾“因为不在一个水平上面是完全不可能去沟通的”,最终选择离席而去。事后也有传言说谭盾的经纪人要求不要播出这段影响谭盾声誉的节目,但节目最终还是如期播出,并成为一时的热门话题。
3年半之后,谭盾对此事件回应:“我不能和非常传统、禁锢的人合作,探讨观念。当时的谈话根本不是在一个和平友好的环境下产生的平等对话,我提都不要再提这件事情。”
“现在的我更真实”
实际上,“谭卞之争”是一场事关现代音乐观念的争论。对于长年在国际舞台从事现代音乐的谭盾而言,理念上的隔阂显而易见,这也恰恰是当代音乐在中国的现状。
“作为一个作曲的人,我觉得我们写作,不像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一样,只是写东西为了跟自己对话,我觉得我们现在无论是写作也好,还是创作或演奏,都是为了寻求跟观众的分享和交流,我觉得对我来说,其实分享和交流是最重要的,那也正是因为我创作的一个激情的来源,我觉得我写出的每一个音符,我都希望可以跟观众,特别是比较年轻的观众有一些分享。
“我想知道他们怎么去听我的旋律,怎么去听我的节奏,那么我希望我自己的节奏,可以带给他们一些非常个人化的,一个新的理解。我感到很幸运,如果有可能的话,如果下辈子,如果还让我有一次选择的话,我觉得我还会选择去做音乐家,当然,还有艺术家。”
“只允许有创意的东西留下来。”艺术史的残酷刺激着谭盾身上的每一处感官,20多年来,他一直在跟看得见的声音、听得到的艺术作着互动。这一切,可以在谭盾近年来的艺术展览和他身后的“名衔”上得到印证。
1990年,纽约古根汉姆博物馆《声音的形状》;2003年,巴黎市博物馆《皮肉滩鼓——和陈箴的对话》;2004年《音乐视觉》,参加蔡国强策划的台湾金门碉堡艺术博物馆18个个展;2005年,纽约现代博物馆《有机音乐》。
曾任美国Tanglewood Festival国际现代音乐节艺术总监,英国伦敦艺术中心(Barbican Centre)现代艺术节总监,现任比利时广播电视乐团多媒体艺术总监……
午后和煦的阳光透过沪申画廊宽大的玻璃窗在谭盾身上折射出一道温和的光晕,身着紧身夹克的谭盾显得平和而冲淡。谭盾依然是滔滔不绝的,但却少了几分自负和轻狂,他更像是一个布道者,希望抓住每一次机会宣讲他的“音乐视觉”理念。
“年轻的时候非常在意外界的评价。尤其是读音乐学院的时候,总要求自己每一部作品都是一块石头,必须激起千层浪。大有一种‘不把人震傻不罢休’的架势。现在年纪大了,人也越来越平和。作品不是靠音量分贝的高低,不是靠形式的极致来把人震傻,而是应该企及人的灵魂。”
年轻的时候有束缚,被太多功利的东西包裹,在意别人的非议与评论。现在的谭盾说自己比以前更真实、更自由。“受到非议的不一定是大师,是大师一定会受到非议的。”虽然并没有以大师自居,谭盾已经学会了享受批评。“没有非议我会感到紧张,听到批评反而觉得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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