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与王同惠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聚会上相识,在共同感兴趣的学问切磋中相知,渐渐产生了感情。一年后费孝通虽然从燕京毕业入清华大学研究院,但一条红线仍将相隔不远的清华园和燕园紧紧地连在一起,而且,“这条线远比乡间新郎拉着新娘走向洞房的红绸更要结实”。
费孝通在追忆他们温馨的恋爱时用诗一般的语言写道:“1934年至1935年,在她发现我‘不平常’之后,也就是我们两人从各不相让、不怕争论的同学关系逐步进入了穿梭往来、红门立雪、认同知己、合作翻译的亲密关系。穿梭往来和红门立雪是指我每逢休闲时刻,老是骑车到未名湖畔姐妹楼南的女生宿舍去找她相叙,即使在下雪天也愿意在女生宿舍的红色门前不觉寒冷地等候她。她每逢假日就带了作业来清华园我的工作室和我作伴。这时候我独占着清华生物楼二楼东边的实验室作为我个人的工作室,特别幽静,可供我们边工作边谈笑。有时一起去清华园附近的圆明园废墟或颐和园遨游。回想起来,这确是我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心情最平服,工作最舒畅,生活最优裕,学业最有劲的时期。”
这种缠绵、高雅、精致、清新的爱情,虽然并不曲折,却颇富传奇色彩,虽然发生在两位淳朴的男女同学之间,其浪漫却不让罗密欧与朱丽叶。尤其是那个痴心男主公的形象,可爱温润之极,真是应了鲁迅的那句名言:“你要是爱谁,便没命地去爱他!”而他们除了风花雪月和花前柳下,更有着理想的交融和心灵的默契,这使他们的爱情时时更新,不断生长。一双才子佳人,南北珠联璧合,一边在知识海洋里漫游,一边谱写着爱的诗篇。
“有一些人,即使心中有了爱,仍能够约束它,使它不妨碍重大的事业。”这是培根的话。费孝通、王同惠之爱便是如此。他们在热恋期间合作翻译了英文著作《社会变迁》和法文著作《甘肃土人的婚姻》,两书译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血融会,共同署名发表,简直堪称二人爱情的结晶。富有语言天才的王同惠在合作翻译中给费孝通补习了第二外国语法文课,同时也机智地向他提出了一个尖锐问题:我们可不可以也写出这样的著作来?这当然正符合费孝通的心愿。有这样坚实的学业和爱情基础,他们以后共赴大瑶山瑶族社会考察,便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之事了。而王同惠,也因此成为“现在中国作民族考察研究的第一个女子”。
1935年夏,费孝通和王同惠在未名湖畔举行了简朴婚礼。9月,这对新人应广西省政府之邀赴大瑶山。王同惠时为三年级学生,她自愿参加这次调查,瑶山工作完毕还将继续学业;费孝通已在清华研究院毕业并考取公费留学,其后则要漂洋过海远走英国了。他们与恩师吴文藻等“互相珍重勉励着”告别,但是等待着他们的此次学术之行兼蜜月之旅,又会是一个什么情形呢?
他们晓行夜伏,一路涉过“极老的水道”,在“山壁峭立处竟疑无路”,披千里月色借住于“码头上的大帆船中”,便双双生出“不知今夜宿何处”的奇异感慨。他们幸福,激动,怀着探索的欲望相携而行。谁能料到,他们前面不但遮掩着瑶民的笑脸和瑶寨的美丽神秘,还隐蔽着悬崖、陷阱、激流、深渊等危险。这一去,他们的脚步将伴着收获的巨大惊喜和生离死别的极度伤悲!
无畏果敢的王同惠女士不幸遇难了!
美满的婚姻难得一遇,而转瞬间爱妻香销玉殒,撒手而去。同时身受重伤的费孝通悲痛欲绝,请人精心设计了亡妻同惠之墓,并亲笔写下一篇平实而奇特的碑文以记爱妻之死:
“吾妻王同惠女士,于民国二十四年夏日,应广西省政府特约来本桂研究特种民族之人种及社会组织。十二月十六日于古陈赴罗运之山道上,向导失引,致迷入竹林。通误陷虎阱,自为必死;而妻力移巨石,得获更生。旋妻复出林呼援,终宵不返。通心知不祥,黎明负伤匍匐下山。遇救返村,始悉妻已失踪。萦回梦祈,犹盼其生回也。半夜来梦,告在水中。遍搜七日,获见于滑冲。渊深水急,妻竟怀爱而终。伤哉!妻年二十有四,河北肥乡县人,来归只一百零八日。人天无据,灵会难期;魂其可通,速召我来!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五月费孝通立”(原文句读无空格和符号,为使读者阅读方便,王乾荣代为标点)
这里最动人、最令人唏嘘之处,便是同惠“怀爱而终”,孝通“半夜来梦”,爱妻为他们夫妇的共同事业、为救丈夫,已含恨长眠深山,肝肠寸断的性情男儿为追寻爱妻而泣血呼唤“魂其可通”。这篇碑文记录着他们的艰难事业和他们的生死爱情,将与墓主和青山一起长存。
费孝通竭力把突如其来的巨大不幸深埋在心底,揩干眼泪,更加坚定地去走同惠未能行完的路,所谓“化悲痛为力量”,即此之谓也。
一段美丽、热烈,充溢着柔情蜜意和美好理想的婚姻夭折了,但真挚的爱情并没有泯灭,却是日愈久而其味愈浓,一直激励着费孝通在生活和事业的道路上不屈地前行。他怀着这份爱走向江村,走向群众,走向农民,走向中国社会学的巅峰,并一直走向世界社会学舞台。那是有王同惠在前面向他招手,向他发出深情的呼唤……
在奠定费孝通社会人类学巨擘地位的《江村经济》一书的卷首,费孝通深情写着:献给我的妻子王同惠。
王同惠女士葬于梧州。那块墓碑在动乱中流落于当地一所学校,被一位有心的教师巧妙保存下来。费孝通80年代复出后,墓碑才得以复立。1988年12月费孝通谒同惠碑,睹碑思人,百感交集,赋诗一首,犹叹“心殇难复愈,人天隔几许”,并告慰同惠在天之灵,说自己老骥伏枥,而曾经有过的生死爱情,又使他灵魂升华,始终本着“荣辱任来去”宗旨做人。呜呼,时光如白驹之过隙,倏忽间半个世纪逝去,旧地重游,物是人非,痛哉何如!费翁垂垂老矣,然而真情依旧,他长歌当哭,歌唱爱情的力量和隽永。
王乾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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