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法官断层危机凸现

　　本报记者 杜萌

　　改革开放以来，陕西经济迅速发展，但目前仍排序在欠发达省份的行列中，它与东部沿海省市的差距在不断拉大。全省107个县(市)区，其中国家级贫困县50个，省级贫困县20个。近两年，陕西法官队伍的断层危机在边远、穷困地区基层法院日益凸现，甚至蔓延到一些地区的中级法院。面对危机，陕西省委、省政府会同省高院采取了一些措施，但危机的蔓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遏制……采访手记之一

　　热身子扑在冷窗台 ———陕北民歌歌词

　　蓝田县隶属西安市，距西安22公里。

　　4月7日下午，记者在蓝田县法院见到了在此工作一年多的铁凯，小伙子是西安市莲湖区人，27岁，回族，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法学院。2003年9月，陕西省高院面向全省县法院定向招考时，他选报了蓝田县法院。报到时，铁凯想象着县法院办公楼应该漂亮威严，来了才发现这里与他的想象有很大差距。

　　在政工科干了两三个月，铁凯调到基层法庭，那里离县城有三十多公里。

　　“以前觉得自己在学校学得可以，实践起来发现与书本上不一样，证明我学得还很肤浅。现在感到基层法官很不容易。依法判案与当事人利益发生冲突时，当事人就骂法官，冲击法庭，人身感到受威胁。”铁凯去年参加司法考试差了十几分，他希望能够尽快通过司法考试。

　　蓝田县法院院长刘民利说，在铁凯之前，这里来过三个大学生，走了两个。走的大学生觉得这里待遇太差。刘民利感慨道：“我们院84个干部里有审判资格的占不到一半。国家司法考试开始以来，我们院一年考过一个。2002年我院退了六七个人，有12个提前离岗的，离岗就是按县里的要求，到53岁就不能在岗位上干了，退下来待遇不变，到60岁再办退休手续。如果司法考试我们院还是一年考过一个，再过几年，院里的审判员补充不上，就要山穷水尽了！”

　　蓝田县法院法官李增亮在基层法庭工作13年，拖着被疾病折磨得萎缩的右腿坚持工作，2003年他获得了“全国模范法官”荣誉称号。

　　李增亮一个同宿舍的同学，毕业后分配到西安市区的法院。刚毕业时，那个同学的工资比他只多2.5元钱。

　　“现在没法说，我一个月851元，过年的钱也就是一二百元吧，我同学现在每月三四千元，这还仅仅是工资。马克思说，人的本质要逃脱痛苦，寻求快乐。工资这么大差距，你能说服谁来这个地方！决策者应该从马克思的这个话去考虑制订相关的政策。”李增亮说。

　　“基层永远比城市艰苦，城里有水泥路、霓虹灯。1998年以前，我们这里还用蜡烛，文化生活更谈不上。”李增亮谈到自己时说，“比起农民来，自己已经好得多。说良心话，在落后地区，人生的价值很难实现。我们面对的都是很平凡、很琐碎的事。”

　　李增亮指着窗外远方高高隆起的塬说：“那上面常年刮风，黄土弥漫，我们要走很远的山路去办案，冬天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站不住脚。当事人素质差，是我们面临的最大艰苦，你们媒体很少报道深山老林里的法官，报出来的不是有病的就是死的，这样的模范对谁有感召力？”采访手记之二

　　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 ———陕北民歌歌词

　　4月7日上午，陕西省高级法院法官法警管理处处长李国庆腾出整整一上午时间谈法官断层问题。2004年春天，李国庆撰写的调研文章《法官断层问题的现象、原因及对策》发表后，获得全省领导干部优秀调研成果三等奖。

　　李国庆说：“一边是大学生就不了业，一边是没就业的大学生就是不愿到边远地区。我们不应责备他们。每次下基层，新招录的大学生我都要见见，握握手，握握手就流泪了。分到陕南某基层法院的一个女孩子给我打电话哭，说因为她去了那里，原来谈好的对象吹了。现在不是当年的那种大气候，一个大学生到边远落后的法院里，他要安家乐业，论挣钱，一个月六七百元，那里呆得住人吗？边远的基层法院，职级低、进步慢，受职数的限制，有一些人50岁了还是个科员级。有人退休时能到正科级审判员，就是很不错的运气了。”采访手记之三

　　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 ———陕北民歌歌词

　　黄河岸边的延长县属延安地区，是国家扶贫重点县。

　　延长县法院院长张君傲说，2003年，省上给延长县分来一个西南政法大学的毕业生。延长县法院十几年没有大学本科生，这回有了。院领导为保证他的生活安稳，专门腾出一间房给他住宿，法院上没有灶火，张院长特意联系县邮政局食堂让他入伙……

　　“我去西安学习接到一个电话，他说已经联系到另一个地方工作，我很意外。等我开会回来，人已经走了。”张君傲叹道，“唉，这个娃，人还是可以的。”

　　延安中院人事处长乔世琦说：“那年延安地区招人，有报名者要去实地看一看，看完回去后就没回信儿了。我一个个打电话，他们的父母接电话，说孩子看到那么荒凉不敢来了。有个女娃是她父亲开车送来的，住在我们最好的延安宾馆，她去的是富县法院，条件相当艰苦，办公室里一堆破桌子。院长想尽办法留住那女娃，说咱这儿惟一的好处是靠着国道，你要是回家很方便。过了半年，那女娃还是走掉了。”采访手记之四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蓝花花好 ———陕北民歌歌词

　　4月8日上午赴铜川市中院采访，问能否找个大学生谈谈。院政治部主任杨国强叫来了耀州区法院办公室的王晓丽。王晓丽是山西长治人，说起话来干脆利落。她2001年毕业于兰州商学院，学经济法专业。2003年12月报到，转正后月薪580元。王晓丽大学毕业时英语过了六级，考研差了几分，参加过一次司法考试。后来去西安一家外贸公司打工，月薪1000元。

　　杨国强向记者介绍说，王晓丽去年通过了国家司法考试，对她的任命书很快就要下来了。

　　王晓丽说：“我们院长对我帮助很大，腾出一个办公室解决我的住宿，还把自己办公室的电脑借我用，多亏院长准我请假考试。”

　　记者问王晓丽通过了司法考试有什么打算？她说：“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新起点，我的理想目标是做一名优秀法官。”

　　“不会是因为中院的领导在场，你就这样说吧？”记者开玩笑。

　　王晓丽神情庄重：“才不是呢！”

　　4月8日下午，在黄陵县法院，记者见到了毕业于西北政法学院的冯娅鸽。冯娅鸽，陕西礼泉县人，她说这里月薪740元，而在广州中山区法院工作的同学告诉她，那里的基本工资是3000元。冯娅鸽参加了去年的司法考试，分数没有及格。她说今年还会继续参加考试。还说这里县法院的同事们对她很照顾，她很感动，准备在这里好好干工作。

　　来自“两会”的呼吁

　　今年“两会”上，赵郭海代表在陕西省人大代表团审议“两院”工作报告时列举了目前西部地区法、检两院的现实状况———法律人才严重短缺、难以招收、不断流失、青黄不接的现实。作为陕西省高级法院院长，他说全省有相当数量的基层法院缺乏后备法官的合格人选，现有法官年龄偏大，结构不合理，一些基层法院甚至出现了无人可以任命的窘迫局面。

　　他呼吁并建议：

　　———建立法官、检察官职业保障制度、职业地位保障制度及收入保障制度。

　　———为西部地区基层法院、检察院引进法律人才予以适当照顾———对边远穷困地区法院、检察院报考法律本科的考生，适当降低分数线；

　　———在法律本科院校为山区及贫困地区的法院、检察院进行定向招生；

　　———制定措施鼓励法律人才向基层法、检“两院”流动；

　　———根据实际需要增加司法机关编制。改进和完善国家司法统一考试。录取政策对西部地区要有所倾斜，应降低录取分数线，对国家重点扶贫地区应在普降基础上再适当降低；

　　———加强法官、检察官的培训工作，并适当延长法官、检察官的工作年限。

　　统计数字看危机

　　陕西省法院系统具有大学本科以上学历的法官只占总人数的33%。

　　截至2003年11月，全省有十余个基层法院没有一名大学本科生。

　　陕西省内的各个大学每年毕业的法律本科生约有3700名，能进法院工作的各类本科生不足百人。大、中城市法院、检察院受编制制约毕业生去不了，条件差的基层法院、检察院又无人愿去。从陕西考进外地经济发达地区各个大学的学生，毕业回省工作的寥寥无几。在本省大学毕业的有60%留在西安，30%去地市级城市，10%到县乡工作。边远贫困地区几乎无人报名。

　　1999年的全国法院初任审判员、助理审判员统一考试中，全省有140人合格，70个基层法院无一人考取。

　　2002年国家司法考试，全省法院只有49人过关，94个基层法院无一人考取。

　　2003年国家司法考试，全省法院考取85人，又有63个基层法院出现空白。

　　从2000年到2004年，全省法院能够任命的法官后备人选总共274人，而每年因退休等原因离开法院的法官在200人左右。

　　1999年至2003年，全省有65%的基层法院没有一人考取法官任职资格，这些基层法院在4年内没有合格的法官人选可供任命。

　　据最高人民法院透露的数字：近年我国共流失法官1.6万人，其中多数法官是从西部地区流失的。

　　陕西法官谈断层危机

　　李国庆(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法官法警管理处处长)：

　　从1999年至2004年年底整整4年时间，全省能任命的法官后备人选总共274人。全省法院每年退休、调离的人员在200人左右，大多数是法官。离开岗位的法官数远远高于补入人数，青黄不接的问题显而易见。2003年，省委让全省107个基层法院每个院招收一名大学生。从9月底到12月，共招收了113名法律本科生。耐人寻味的是，第一天有56个法院没有一个人报名，第二天有32个法院没人报名，报名结束的最后一天，还有23个法院没人报名。报名总人数321，报西安市区的占了170人。经过做工作进行调剂，基层院都有人了，后来还是有4人不辞而别。我这样想，国家有关部门能不能根据西部法院的实际情况，协调方方面面制定相应的政策，启动新的程序，把高素质的大学生人才引入我们基层。国家司法考试在分数线上，东西部地区法院应该有所区别。另外基层法院办的案件多是邻里纠纷、财产纠纷，很少有大案子，有的一年案子上不了三四百件，不一定非要学历很高的，是不是可以考虑大专生，这样还有部分社会资源可供利用。

　　杨国强(陕西省铜川市中级法院政治部主任)：

　　铜川有一个中院、四个基层院，这里超编矛盾突出，法官年龄偏大，出现断层。机构改革按市里政策到57岁就要提前离岗，县里是52岁。编制空不出来，大学生也进不来。大学生通不过司法考试也不能获得法官资格，而法官考试资格通过率又很低。我院前后有5人9次参加考试，仅有1人考上。这几年考过4人，但5年来离退休的法官已有41人。我认为对国贫县和省贫县法院进人的标准在大专以上就可以，国家对此能不能有些政策倾斜？

　　刘催兴(延安市黄陵县法院副院长)：

　　我院有正式编制51人，第一学历是大学本科的近十几年只有两人。我院具备审判职务、审判员以上资格的有19人。1997年以来没有一个人通过司法考试，法官平均年龄47岁。两年来，我们搞主审法官制，把刑庭、民庭和行政庭的审判人员集中办案，就为了解决一线审判人员不足的困难，不然组不成合议庭。从现在起大约5年内，我院法官要退下七八人，均为审判骨干。按此计算，每年必须进两人，而且要通过司法考试，我们面临着一线审判法官后继无人的严重危机。

　　张君傲(延安市延长县法院院长)：

　　我院编制36人，现有35人，有3人到离岗年龄(52岁)，实际在岗32人，在具有法官资格的20人中，除4名院领导(一正两副加纪检组长)，一线只剩16人。全院只有民庭配齐“三审一书”，其他法庭都需要在办案时借人组成合议庭。我院40岁以上法官占院总人数的61%，预计5到10年之内60%的法官要离岗。全国司法考试以来，延长县没有一个人通过，法官越来越少。由于各种原因，1999年至今，我院没调入一人，我院大部分工作是超负荷的。近3年我院没人参加司法考试。我们这里，连延安市里的人都不愿来。

　　乔世琦(延安中院政治部组织人事处处长)：

　　延安中院现有84人，中央政法编制72人，12人为地方事业编制。在72人中，30岁以下有4人，30岁至40岁较多，50岁以上有17人，整个年龄结构偏大。1997年到2004年，只有一人通过司法考试。1996年，一个人办理30件案子就算办案能手了，就是先进。去年我们有个审判员一人办了150多件案子。案件在增长，人没有增长。现在的编制不够用，我们的想法是再增加政法编制20名，工作就能转开了。为此，领导愁得没办法。

　　苟世杰(西安市雁塔区法院院长)：

　　我院超编严重，又面临人少案多的矛盾，我们最缺的是法官。我担心的是，好不容易进来个大学生，他通不过国家司法考试怎么办？我院2002年、2003年分别考上两名，去年考上4名，全院特别高兴。院里有条件考的还有十几个人，我们要为他们考试提前着手，创造条件。如果今年再考上4个，那就更好了。

　　杨尊法(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

　　我省法官断层现象从2002年机构改革后出现，越到基层越明显，尤其是国贫县和省贫县，基层法官的福利待遇、职级待遇都很差。人家广东面向全国招收35岁以下有审判经验的法官，我们有什么办法？！两三年后，我们这里的法官断层危机会很严重。要解决西北法官断层问题，我想国家对老少边穷地区应当有些照顾政策，比如司法考试的门槛能不能低下几十分来。我们这里五十二三岁就要离岗，这正是工作经验丰富的好时候。可以说，这样一批年龄的法官是一笔财富资源，不该一刀切。

　　记者观察与思考

　　陕西省法官断层危机近几年呈加剧恶化趋势，估计同样情形在西部其他省份也是普遍现象。怎样从现实出发寻找缓解危机的办法，这是最紧迫的问题。

　　能不能对西部贫困地区制订倾斜政策，让优秀的法律大专生拥有报考公务员的资格，从这部分社会资源里寻找自愿前往国家和省扶贫工作重点县法院工作的人？

　　能不能在国家司法考试的分数标准上，对西部贫困地区的考生有所照顾？

　　能不能在国家财政政策上制订出有利于西部贫困地区法院待遇留人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