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在我们每天生活的这个社会里,会出现很多很多的声音,但是有些声音被我们忽视掉了,实际上这些声音,真不应该被忽视掉,我有一个同行她就很注意声音的收集,现在我们请她上场,来自上海东方广播电台。
金亚:让我们欢迎她,您好,请坐,我也在广播电台工作过,我对声音也很敏感,但是没敏感到你这个程度,为什么你会对声音这么敏感。
金亚:其实我觉得不是说我对声音敏感,是我对生活中的细节特别敏感,其实我觉得人长大了以后,你回忆好多生活中的事吧,并没有什么特别多的惊天动地的,反而是很多的细节,你比如说我们家,我父母是知识分子,下放到西北,家里都养鸡,我记得我爸的一个细节,我记得特别清楚,他每次把这个鸡生的蛋,他把一个一个鸡蛋都放在一个筐里,然后每只鸡生下的蛋是在哪天,大概在几点几分,只要他知道他都能写在上面,所以我们家吃那个鸡蛋,写在鸡蛋上,所以永远是先吃那旧的,再吃那新的,这种细节就是说小时候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回忆起来我就觉得非常感动,我真是觉得生活中很多细节,就是经常被我们忽视,还有就是前两天比如说我回北京探亲,我妈70多了,她突然说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我,我非常奇怪,然后我妈妈就拿了一个本出来,这里面居然就是说记录了,我们小时候点点滴滴,包括我小时候比如说她是医生,让我吃点维生素C药片,我就是从来都是特别爽快地答应,但是她居然有一天发现,我们家床后边有好多小药片,实际上那都是我干的,就是这种细节,我是觉得我可能都不知道或者是忽略掉了,但是我妈妈都能把它记下来,所以这个礼物,今天我也带来给你,你们可以看看。
崔永元:这是母亲记录的。
金亚:对。
崔永元:名字叫妈妈眼睛中的孩子,1958年到2004年,说小女金亚,生于,这个能公布这个吗?
金亚:您还是少念点儿吧。
崔永元:生于某年、某月、某日,上海妇婴保健院,五岁前跟外婆长大,五岁后随父母住在甘肃省省人民医院宿舍,说她从小酷爱文学,主持过北师大附中的校刊,《飞鸟》的出版编写工作,还担任过文学社社长等职,主持过联欢晚会。
金亚: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别说了,编写定期的黑板报,我觉得不太对啊,这上面记的,好像都是记的你这个获奖的事。
金亚:成绩。
崔永元:嗯,成绩,好像没有你的缺点。
金亚:那些我妈私下都跟我说了。
崔永元:你这人就没缺点吗,哦,找到了,说她比较注意起自己的外表来了,本来她进入青春期长高,越来越像我年轻时的模样,健康结实,稍有些发胖,她开始吃减肥药,找到了这么一条,字也特别好,大家可以看看,是吧,是个很用心的一个母亲。
金亚:是这样。
崔永元:那你这份用心是从她那儿遗传来的。
金亚:对,我就觉得后来真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就得到这件礼物我又想了这么多细节以后,我就觉得我这孩子出生我应该留给他点什么,我自己又从事广播的工作,所以我就想能不能收集点小孩的声音档案,年头长了以后,它是每一个历史阶段遗留的一个珍贵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可以称为声音的档案。
崔永元:嗯,我们现在来听听这档案好不好。
金亚:好的,儿子的成长轨迹,儿子第一声啼哭,哑哑学语,第一声妈妈,第一次叫爸爸,会哼的第一首曲子。
崔永元:哎呀,要是有个儿子真能这么快长大就好了。
金亚:五年里边。
崔永元:嗯,我也有女儿,可是我没做这件事,现在挺后悔。
金亚:还来得急。
崔永元:她已经八岁了。
金亚:才八岁。
崔永元:你听到他这些声音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金亚:就像在昨天吧,但是我庆幸的是很多细节,如果我当时忽略了我也就忽略了,第四段痰盂上的谈话,你在干吗。
儿子:拉屎。
金亚:多吗,你怎么满头大汗,该洗澡了,要给我洗澡了,嗯,你喜欢洗澡吗。
儿子:不喜欢。
金亚:为什么。
儿子:就是不喜欢。
金亚:你喜欢什么。
儿子:我喜欢搭积木,我喜欢很厉害,可以打败很多高手,你走吧,臭。
金亚:不臭,香。
儿子:你过去吧。
金亚:我过哪去啊。
儿子:我不要你闻,臭。
金亚:我不怕臭。
儿子:我不要,你走,我给你擦擦汗,现在你走。
金亚:你嗓子这么难听啊,我问你明天有几个小朋友跟你一起去,你知道吗。
儿子:有三个。
金亚:你跟他们谁要好啊。
儿子:何淑奇。
金亚:何淑奇是小姑娘还是小男孩,小姑娘。
金亚:你为什么跟她好啊。
儿子:苗苗好。
金亚:苗苗好啊。
儿子:她跟我好。
金亚:为什么跟你好啊。
儿子:因为她爱我,她喜欢我。
金亚:你怎么了,她干吗喜欢你。
儿子:她抱我。
金亚:她抱你啊。
儿子:嗯,喝水了。
金亚:喝水了。
儿子:我不讲了。
金亚:你不讲了,为什么。
儿子:你不要说了,我要拉出来了,我拉这么多了。
崔永元:哎呀,我抗议,我非常不喜欢这段录音,第一我觉得伤害一个男人的自尊,是吧,第二觉得耽误人家"办大事",第三揭露人家的隐私。
金亚:我觉得很珍贵啊,你想想一个家长,你孩子到多大了允许你,他坐在马桶上的时候你还在录音啊,这是一点,另外我一直有一个打算,我想我孩子结婚的时候,我可能也会送他一个礼物,就是这份声音档案,而且还可以向所有参加婚礼的人来披露,我儿子最早的女朋友叫苗苗,在幼儿园。
崔永元:你就不怕那婚礼乱套啊。
金亚:但是除了这段录音啊,我觉得还有一段录音我没录到,我特别遗憾,我觉得现在可能我周围很多年轻人吧,因为特别是像咱们这种工作比较忙碌,他们都不要小孩,他们认为养个小孩付出的太多,而且总是好像你要搀扶小孩,其实生活当中并不是这样,有一次我爱人出差了,就我和我儿子俩人在家,我前两天脚就有点儿扭,上去拉窗帘,扑了空,踩空了,又摔下来,摔下来其实脚就是有点疼,我就本能地坐在地上把眼睛闭上了,结果我儿子看电视看到一半,就发现我不对劲了,就跑过来,当时我也留了一个坏心眼儿,我就想我眼睛就不睁开,我看看他会有什么表情,结果我儿子跑过来就推我,就说,妈妈你死了吗,推了两下,然后我还是闭着眼睛,我想看看他会做点什么事,结果我儿子就努力地去回忆他所知道的电话号码,因为我有一个邻居一直帮我接送小孩,他突然就想到他们家的电话号码,他就跑过去真的是拨通了他们家的电话,就这一刻我眼睛睁开同时,我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所以我觉得其实大人和孩子,是相互搀扶这么一个过程,这段录音我没有录到我非常遗憾,我想我以后有机会应该24小时开着我的录音机。
崔永元:以后你再多装几次死就录上了,我的意思是你只录儿子吗,既然是声音档案还应该有其他的声音吧。
金亚:其他声音也有,有时候我们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跟动物说话的这种经历,大多数人都有,我们下面可以听一个我和鹦鹉的一段对话吧,第七段,这是上海话,饭吃过吗,哦饭吃过吗,这是我说的。
崔永元:这是你的声音还是它的声音。
金亚:对,前面是我后边是它,这饲养员说啊,说HELLO不是直着说,要打卷,这是我在笑,这是鸟。
崔永元:这个动物园可以卖票啊,两个疯子。
金亚:可是这只鸟啊,据说是从日本进口的,进口了以后呢,这个动物园饲养员,从来没有发现这只鸟会唱歌,然后有一次我就说,我要录点儿鸟的声,他说您是懂鸟的语言吗,我说我不懂,他说那怎么录啊,我说你告诉我这个鸟平常爱发什么声,他说一个就是说高音,还有就是说舌头打卷,后来就进去跟这鸟就大概,坚持不懈地练了两,三天,这鸟就熟悉我了,后来就包括我知道它这个,HELLO打招呼的时候,它不是说HELLO,是这样的,在高音区的部分,像笑啊什么的都是很容易调动出来的,那么后来就录成功了这段,其实大自然中花鸟鱼虫都有声,那有人说这个花也有声音吗,为什么咱们会问这样的问题呢,是因为有一个原理咱们不是特别清楚,因为人的耳朵能识别的只是20千赫以下的声音,其他的区域咱们都听不到,其实听不到不一定说它没有,你比如说科学家他做过一个实验,一个美国的科学家在下大雪天的日子,他把车开到美国南部的一个游泳池,然后他用设备传感器在一个游泳池的水面上啊,他就录下来这个雪,天上下雪飘下来都有声,这个声音呢大概在50千赫,可能人听不到,但这种声音对海豚这样的动物来说,就是震耳欲聋。
崔永元:你能不能给我们听那个,我们平时没在意或者根本听不到的声音。
金亚:行,那咱们先听第九段,然后让大家猜猜是什么声吧。
崔永元:好,先说说这是一种声音还是很多种声音,是一类生物它们个体的声音,那大家猜猜是什么的声音,随便猜。
观众:青蛙。
崔永元:青蛙,还有呢,什么?拉拉蛄,就是地里的一种昆虫,现在都很少了,还有呢,可能大家确实对这声音比较陌生。
金亚:对,其实呢这个是鱼的声,其实我在30岁以前啊,也不知道鱼会发声,而且过去我是学俄语的,上课老不爱发言,我们老师还老用一句话来形容我,这俄语意思就是说你为什么老像鱼一样沉默,所以我那时候觉得鱼也不会发声,但有一次我看了一本书,这书上面写着呢说有一种鱼叫石首鱼科的鱼,这类鱼它的耳朵里边啊,有一个用于听觉的器官,根据这个器官相关的定律,我就猜测它可能能说话,我就打一个电话给上海水产大学的一个教授,我说伍教授您是研究鱼类的专家,伍汉霖教授,我说您能不能告诉我鱼是不是能发声,他说能发声,那您听过鱼能发声是在什么时候,他说我50年代下基层啊,上渔村里边跟着老渔民出海,我听过,那时候怎么听,他说那时候方便,是那个木船,他就趴在那个木船上,就这么耳朵贴着木船的底,就能听见这个黄鱼,因为黄鱼属于石首鱼科这类鱼,我就听武教授那么一说,我就觉得是活那么大岁数,就是活了30多年吧,没听到真是特遗憾,我就说有什么办法能听吗,教授给我分析一下,他说你的难度还是相当大,有没有人愿意带你出海这是一问题,就算带你出去了,能不能找到能发声的鱼还不一定,如果找到一条黄花鱼,它自言自语不能够吧,得找一群吧,说能不能保证那么多我们也不知道,说万一遇到那鱼是不是鱼在发声,我们更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还是通过其他的关系,找到舟山海军,后来呢他们就给我出了一主意,就在近海的滩涂,沈家门,我也是把我爱人一骗,我说国庆节我带你去普陀山,结果到了船上,我说我带你去比普陀山更好玩儿的地儿,他说干吗,我说听鱼叫,后来就在这近海的滩涂,这个鱼呢比较怕光,我录了三次,那个渔民说得在早上天没亮的时候,如果天一亮它们肯定就不发声了,然后我们就弄准备了好多鱼饵,因为我估计就是一撒鱼饵,一个鱼跟另外鱼一说哎呀这儿有吃的,人家说真的吗有吃的,那些鱼可能就会来了,刚才我播放了四段,其中有一段黄鱼是我当时实录的,还有一些是当时的其他的一些专家,他们以前就是提供的资料。
崔永元:你现在是不是对声音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啊。
金亚:我非常敏感,我在我们食堂里边吃饭,如果我低着头,有俩人吃面条,如果它是同时缩进去的就会,嗖,两个人一块儿进去我就会一抬头,我就觉得双声道的有俩声启动了。
崔永元:我现在呢想请上另一位朋友,他的名字叫刘兆仁,让我们欢迎他,请坐,请坐,刘先生刚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刘兆仁:什么也没有听到。
崔永元:我们听到了那么多美妙的声音,可是刘先生听不到,因为他是聋人,河南省聋人协会的主席,让我们欢迎他,刘先生能给我们讲讲,听不到声音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刘兆仁:我觉得有一点苦闷,很苦闷,很苦闷是吧。
崔永元:但是我觉得您说话很好,表达很好。
刘兆仁:因为当时有一点文化基础,听不见的时候已经13岁了,13岁了知道意味着什么,就是中国有一句老话,十聋九哑,本来是能说话,因为没有锻炼的机会,再一个就是自己不愿意锻炼,还有一个就是怕家里人说话,现在有一句俗话嘛,就是想说话怕说话,说错了害怕人笑话,都不敢说话,知道这个情况了以后,自己努力说,说的时候是很困难的,因为求人叫咱,咱听不见啊,只能是练拼音b,p,m,f,再一个挺不好说的,请熟人写一个同音字,通过长期锻炼,40年都不敢松懈。
崔永元:因为您听不到别人的声音,所以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有时候说话声音会大,忽大忽小。
刘兆仁:这个是很正常的,有好多人就是有点儿不理解,我在政府工作过10多年,有时候找领导汇报工作,一下子声音提高了,提高了以后领导一听声音那么大,我还没有发火你怎么发火了。
崔永元:社会现在慢慢地文明了,大家也知道,对残疾人应该有什么样正确的称呼,叫聋人或者叫听力障碍,过去民间有一些很不好听的说法,比如聋子,哑巴,瘸子都会有这样的说法,您听到这样说法的时候会不会特别气愤。
刘兆仁:这是咱们中国过去旧社会,遗留的一种不好的,不良的形象,哑巴啦,聋子啦,也就是一个精神和文化的一个落后现象,当时没有开放,但是有的时候有一些高层,有文化,有知识的,他也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比方前几年有一个有名的电影导演,他就导了一部电影,好像起名叫《哑巴儿子哑巴爹》,这个我们在河南洛阳发现了这个信息以后啊,我感觉很不好受,因为伤害的面太大了,中国有2065万聋人,包括他的父母,包括他的兄弟姐妹,受伤害的这个面就是上亿人啊,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气呢,就是有一个事叫我终身难忘,就是我儿子三,四岁的时候,母亲领他到院里到街上玩儿,几个大的小孩看到我儿子来了,问,你爸爸是哑巴,我儿子说我爸爸不哑巴,几个小孩说你爸爸哑巴,两个小孩打起来了,但是我儿子看到我会说话,我爸爸不是哑巴,常常受人欺负,常常跟人家打架,为这个事我心里很痛苦,很难过,所以说我对这种现象有一点特别反感。
崔永元:我听说您最怕过春节,尤其是怕过除夕,因为那时候有一个《春节联欢晚会》,家家户户都要看的,可是您看不了。
刘兆仁:这个现象是有的,主要是大年三十,这个和其他晚会不一样,因为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全家人在一块儿看,这不但是电视的气氛,还有一个家庭气氛,里边有一些节目没有字,不想看,去外边坐坐,家里老人看见了,怎么了,你不高兴了,这个家庭的欢乐气氛就减少了一半,这不是2065万人,牵涉家庭里的人,翻了好几番,主要是这个信息无障碍工程的建设,可能是有一点儿太慢了吧。
崔永元:那个可能得需要您理解,因为它有的节目是直播,所以它上字幕可能很难,但是第二天播出的这个就都有字幕了,我在这儿还要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为什么请刘先生来,就是我们做《实话实说》的时候是没有字幕的,有一次呢我们做了一个节目叫《倾听》,就是讲聋人之间的交流,讲他们的生活,那为了让聋人看到呢,我们就上了字幕,刘先生马上就打电话来表扬我们,他让我们坚持下去,然后我们一咬牙就一直坚持到现在,这个功劳应该归刘先生,但是我们现在出一个错字就要罚200元,没地方报呢,想问问刘先生能不能有地方报。
刘兆仁:我以前和制片人在一块儿闲谈,听说电视台打错一个字要罚200块钱,我说罚200块钱,叫他拿发票来我公司报销吧。
崔永元:好,这回我们编导就放心了,希望今天播出的节目一个对的字都没有。
转自搜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