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一个秋季,连日来的罕见暴雨,使一向温驯的清水河像一头发怒的怪兽,席卷着沿岸的草木、砂石和浑黄的淤泥呼啸而来。聚舞于月下的原始部落震惊了,他们在河边戏鱼的稚子、才煅烧成的陶器和尚未烤熟的鹿肉,瞬间被大水席卷而去。他们高举着多毛的双臂嗷嗷悲呼,但对于此刻的清水河,任何求救和祈祷都无济于事。不断上涨的河面逼迫着这些腰围树叶和兽皮的人缘山而上。在林木苍莽的长虫梁,只有微风轻抚着他们的毛发,轻抚着他们凝满泪水的忧伤之眼和凄凉的迁徙之旅。

　　大地湾遗址,从其发掘和考证的情况看,人类这样一次从河川谷地到半山腰的大迁徙,是在距今7800年和5000年的时间段之内。谷地的遗迹和山腰的遗迹整整相隔了3000年。也就是说,这一条清水河曾经宽阔丰润了3000年,这一道长虫梁的苍莽森林也曾经繁盛了3000年。如今的大地湾,河床裸露,山川荒芜,先人们赖以结绳记事、网罟渔畋的原始大森林和广阔的河面已随着这些“风”姓的先人,都被雨打风吹去了。今人也只能在这样一片荒凉之野,掘出先人的茔墓,用考古铲敲叩着祖先的头盖骨和陶器,这种锥心之痛,该痛在谁的心头?

　　作为遗址的大地湾,其发现和重见天日的每一个细节都暗示着我们已经远离和失去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地湾。

　　二

　　让我们从古人用文字挽留下来的时光中感受原始部落的民风。“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刑政不用而治,兵甲不起而已”。(语出《庄子·盗跖》)

　　这不是遐想,在大地湾,几千年前的原始人生活已然若此。但他们这些原始人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人这种万物的灵长,在进化的同时,在不断求进的过程中,一些与生俱来的高贵品质也逐渐散佚、丢失了,比如平等之心,比如知足以及彻心的单纯和善良等等,这是人类在进步的同时最惨重的损失,这种损失带给后世子孙最直接的伤害是战争、欺凌、仇恨、妒忌还有欺骗。人类用以约束自身劣性的社会秩序、道德规范、法律等一切准绳,都显得苍白无力。作为大地湾人的子孙,来这里“回归原始”的红男绿女,闪动着刺眼的镁光灯捕捉新奇的双眼,盗卖祖先的器物大发其财的文物贩子,还有背靠着祖先的坟茔发财、升迁的大腹便便者,倘若直面那些目光真纯的祖先,今人的粉墨之脸会不会倏然而红?从大地湾人到现代人,人类面临和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与遗忘。

　　8000年是怎样的一个时间概念,我们暂时把它忽略。将现在的时光对接在当时,我们可以发现,大地湾的古人用于生产生活的石具、陶器,他们搭建的宫殿式建筑,他们耕种的黍、烧烤的鹿肉,所有这些生活场景,其中绝大部分今人还在继续。面对这样遥远的部落,我们首先想到的不应只是岁月的沧桑,老去的时光,而是作为生活主体的人的变化,再具体一点说,是我们的内心构造与古人发生了怎样的变异?在8000年的漫漫求索之路中,人类在文明与原始之间进退维谷,仅仅就拳头大的一小块心脏而论,今人心脏的内存更多的已被攫取欲、占有欲和贪欲所占据。在岁月的更替中,这是时光大书里最大的常量与变量。

　　三

　　来大地湾旅游的人,只要不是专家,都会摇头轻叹这里太荒凉太落后了,只有几个土坑、土台而已。他们从繁华之地而来,最惊异的不是大地湾本身,而是生活在大地湾的人至今还居住在土坯垒起的民居里,至今还烧着伐来的干柴,还持续着二牛抬杠的农耕生活。8000年的岁月风尘,几乎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对于忠厚的大地湾人,这到底是一件值得庆幸抑或悲哀的事情?面对前来观光的贵宾,他们要提前用细砂铺好道路,然后站在路边怯怯地打量。同是大地湾的子孙,差别何以如此悬殊?

　　这一方原始地带,应该引发后人更多的思考。所幸大地湾的挖掘面积只是掀开了其总体的小小一角。所幸这里的封闭和落后同时也拒绝了工业时代的疯狂开发和更多的伤害。仅掀开的这小小一角,对于大地湾和大地湾人所产生的时光、观念的碰撞之阵痛,需要一个缓冲与认知的过程。至少可以说,我们目前所谓的开发,还没有让大地湾人凭藉祖先的荫庇而富殷一方,而他们所付出的保护、开发、接待的代价,却不是一两代人所能轻易担起的损失。

　　大地湾,祖先的安息之所,应该是一块安静的地方。真希望每一位面对大地湾的后世子孙,沾祖先的光也罢,自力更生也罢,都能够多一份冷静,多一份人文关怀,照顾好祖先的面子。所谓“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