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仁
国家旅游局近日宣布,开放大陆居民赴台旅游,而台湾当局仍僵化宣称,坚守2001年的所谓“原则”。消息传来,笔者不仅感慨万端。我的舅舅在台北,我真的好想去台湾探亲、旅游。
外婆有两个儿子,我有两个舅舅。
外婆有两个儿子,我有两个舅舅。
中国的现代史错综复杂,两个舅舅参加了中国的两个不同政党。
1941年,皖南事变震惊华夏。共产党舅舅本欲北渡长江,深入敌后打游击,偏陷于重围,死在国民党枪口之下。为怕外婆难过,舅舅牺牲的消息,外公一直瞒着外婆:“参加部队,哪里就能随便回来探家呢?”
1949年,解放军渡江在即,国民党舅舅要带住在南京的外公、外婆去台湾。外婆说:“你姐姐、弟弟都在这边,我怎么舍得呢?你也别走,留下来,共产党会宽大的!”但是舅舅还是匆匆走了,留给外公、外婆的是40块银元。
全国解放,人民政府敲锣打鼓送来光荣烈属证书,外婆她老人家才知道,大儿子走了,小儿子也早就牺牲了。一下子,外婆等于“失去”两个儿子。
儿时,我常听外婆念叨共产党舅舅,却从未听她老人家说起国民党舅舅。刻骨铭心的还有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填写《履历表》“社会关系”一栏时,我总是把早已牺牲的共产党小舅和缈无音讯的国民党大舅,同时填写上去,而且,小舅的姓名和政治面貌,永远排在大舅的前面,母亲说:“一定要这样填!”
“你舅舅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两边什么时候能和?”
光阴荏苒,1981年3月,国民党舅舅托朋友从香港往老家寄了三封信,其中的一封,辗转寄到我们手中。可惜,和小舅一起参加共产党的母亲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坚决反对我给舅舅回信。理由是:过去填表,可以写大舅“1949年去台,现下落不明,无任何联系”,倘若现在给他回信,就必须对组织坦白说出,就等于“死”的社会关系变“活”了。
可是,外婆他老人家坚决不同意,说:“回信!叫你大舅快回来,我都90岁的人了,他再不回来就见不上了!”羞向人前说起自己还有个“国民党儿子”的外婆,思绪像是打开了闸门,对我讲了台湾舅舅小时候的许多故事。
我偷偷写了信,可等舅舅的回信却等了整整一个多月。原来,北京至香港,信可以通过邮局寄;香港至台湾,我给舅舅信,要等香港朋友捎过去。
舅舅的回信,句句洒泪,字字泣血:“……三十三年所日夜企盼的家信,终于收到了。第一眼看到爱甥的来信时,既高兴又难过,各种不同的感受齐集心头,顿时热泪满面。我们一遍遍地读,每字每句地读,几乎每句话都能背得出……从相片上看,外婆精神很好,正慈祥地对着我们微笑,只可惜我们不能跪在她老人家的面前,诉说离情,更不能晨昏定省,亲侍茶饭,亲调汤药。不能尽孝于万一,舅舅、舅妈愧疚五内!……”
随后寄来的相片中,有一张是舅父母和表兄弟齐刷刷跪在地板上照的,外婆的曾孙、曾孙女也跪在地上仰着小脸,望着从未见过面的“太祖母”。老眼昏花的外婆,对相片上众多的孙子女、曾孙子女辨不清也记不住,但对每一张相片上的舅舅,总能颤巍巍地一下“指”出来。
舅舅还通过朋友帮忙,经香港银行给外婆寄来了钱,舅舅写道:“没有征得姐姐和爱甥的同意,就往家里汇了点钱。舅父母流落海外三十余年,这就算是舅的一点点孝心。请爱甥一定代舅舅、舅妈给外婆多买些鸡蛋、瘦肉、鱼和水果。”拿着舅舅辗转寄来的钱,我买了适于老年人食用的食品。每递给外婆一样,都要大声说:“这是用舅舅寄来的钱买的。”90岁的老人吃的不多,老人家的问话却反反复复:“你舅舅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两边什么时候能和?”
“子欲养而亲已不在,惟夜夜仰望天空长叹!”
1982年、1983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舅舅或许可以偷偷绕道香港回家看看。舅舅也抱着同样希望:“舅父母日思夜渴望回家,但因生意繁忙、护照难办等诸多因素,实在难以抽身回家以尽人子之道。此乃舅最不孝、最痛苦的事。遥祝外婆大人心脏病不要再发作,有如高加索人一样,寿高一百二十岁。一旦海峡两岸可以自由通航,舅当即速启程,侍奉母亲大人膝下,再不分开,再不远离。舅想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我也以为这一天“不会很远”,因为大陆这一边,政策确实在变。记得舅舅来信之后的第二年,慰问烈属的街道干部前脚刚走,5分钟后,家里便涌进了更多慰问台属的人。这是街道干部第一次代表人民政府,到我家慰问台属———外婆,他们手中拎着的慰问品。
可是,海峡那一边,政策仍然僵硬。人活到70不算稀奇,人活到90也仍然可以耳聪目明,但要活到120岁,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不管海峡那边的舅舅寄来多少药,也不管海峡这边的医生如何尽力抢救,可怜老母与游子之间,依旧是生离死别的悲剧。
1984年6月,我的外婆等不及,终于去了。
我在心底有好多埋怨:真个是“商人重利轻别离”,舅舅忙着做生意赚钱,难道连绕道回来一趟都舍不得?舅或许猜到了我的心思。外婆去世,他又写来长信:“……三十多年不见外婆的面,舅舅、舅妈日思夜想的,就是一定要回家看看……可一旦回家,面对重病在身的亲娘,舅又怎么忍心住上十天半月就走,外婆大人又如何能够忍受再一次的离别之痛?若长住下去,台湾这边的儿女又如何安排?左思右想,只有等一等,再等一等……人天永隔的悲惨结局,舅也猜到几分,可舅实在是无能为力……子欲养而亲已不在,惟夜夜仰望天空长叹!”
一道海峡,万重藩篱,宝岛何时回归?50余年,两岸上演了多少类似的人间悲剧。
“光是在故宫卖面包、卖汽水,也能变成百万富翁呀!”
1987年11月,台湾当局终于作出决定:有条件地允许台湾民众赴大陆探亲、旅游。
1988年,舅妈在表哥陪伴下,参加台湾旅游团,绕道美国洛杉矶,第一次回大陆探亲。记得舅妈回到北京家里,曾掏出《台胞证》如释重负地说:“啊呀,大陆政府真是想的太周到了,我们在美国办理了《台胞证》,在北京,海关真的只在《台胞证》上加盖入境签章,据说回去的时候,也不在护照上留下一点痕迹,万一台湾方面追查,我也不怕!”
我这才知道,舅妈、表哥在大陆不能多耽搁,短暂探亲一结束,就必须立即赶赴香港,重新“加入”旅游团,然后随团飞回台湾。只有“脱离”旅游团的短暂日子,才是偷偷返回大陆与亲人相聚的短暂机会。
舅妈探路成功后,第二年,舅舅也在表弟、表妹陪伴下,绕道洛杉矶返回大陆探亲。姐弟相聚,手足亲情,海阔天空。当初不让我给舅舅写信的母亲,和舅舅聊天竟然会聊到半夜3点。在家里,舅舅对我念叨最多的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在北京万安公墓,七十多岁的舅舅在外公外婆的墓前,长跪不起。
1991年,舅舅、舅妈结伴而行,再次回北京与我们共度中秋。
这一次,舅舅是绕道香港回来。早上6点,舅舅起床赶往台北机场,经香港转机,直至晚上10点,方才踏入北京家中。舅舅还说起飞机上看到的一幕:一位“退休金”不多或者从未乘坐过飞机的台湾老兵,执意不肯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行李放入头顶的行李舱,舅舅走过去帮助空姐劝说,一问才知道:那老兵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他在台湾当兵几十年的全部积蓄,他要回家“好好孝敬尚且健在的父亲”……老兵的一番话,说得同样是老兵、同样是返乡,但父母都已过世的舅舅唏嘘感叹,潸然泪下。
这一次,舅舅不顾年事已高,二游故宫,再登长城。
可惜,从1995年之后,舅舅、舅妈因年事渐高,且两岸始终未能直航,因此再也没有回来。至于我,十年来当然也曾有过赴台探亲、旅游的念头,可惜因台湾方面政策僵化,根本无法成行。譬如,大陆民众前往台湾探亲或者奔丧,按照台湾方面的规定,必须是“三等亲”(父母与子女或者是配偶之间),像我这样的“外甥看舅舅”,不被允许……
岁月荏苒,今年,母亲和舅舅都是耄耋老人了。不过,前几天打电话到台北,舅舅仍然思维清晰地说:连宋访问大陆好,连宋去了,大陆这么客气,陈水扁就更加不敢闹独立了。大陆开放居民可以到台湾旅游,贤甥赶快报名吧,争取参加(开放旅游)第一团!
呜呼,1960年代,学生时代的我,曾在天安门广场上高呼“一定要解放台湾”,2005年5月,我坐在电脑前郑重地输入这样几个字:“舅在台北,我真的好想去台湾探亲、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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