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德汉诺威市政厅前的广场上,有一个独特的雕塑作品:一块硕大的水泥板平卧在地面,板上有一些歪歪斜斜、深浅不一的脚印,在板面的左上角,是一个有缺口的钢盔和一双皮靴的雕塑,那钢盔是扣着的,一只皮靴歪躺着,另一只立着且敞着口。就在这幅作品前面不到一尺的地方,是大片的鲜花和软软的绿色的草丛。这幅作品的象征意义是清楚的:疯狂的战争脱下了钢盔和皮靴,走进了和平,走进了花丛、草地。
然而,战争的伤疤是永远地脱不掉了。黑色的废墟之上早已长满了钢筋水泥或是鲜花、绿草,可仍然无法覆盖密密麻麻的战争碎片。在德国,战争的碎片仿佛就深深地嵌在和平的皮肉里,难以取出,它就像夜里无数闪亮的窗口,包围着你,让你嗅到昨天的血腥气味。
碎片之一 历史的标记
德国在历史上是一个好战的国家。著名于世的柏林唯一保留下来的城门__勃兰登堡门,位于菩提树下大街西端,冷战时,是东西柏林分界的一个重要关口,现在是德国统一的象征。该门建于1788~1791年,用乳白色的花岗岩筑成,当时是作为战争胜利的旋旋门,其白色的门顶之上耸立着著名的“胜利战车”的青铜铸像,那战车被四匹奔驰的马拉着,战神雅典娜在车上双手举着一展翅飞起的鹰的徽标。1806年,法军将“胜利战车”作为战利品拉会了法国;1814年,普法战争胜利,“胜利战车”从法国拉回,从新将其立在凯旋门上。
在穿过柏林皇家猎苑的6月17日大街中心,耸立着一尊精美的胜利女神之柱雕像,她鹤立鸡群,如果你攀上其顶,整座柏林大都市尽收眼底。为了纪念1871年普法战争的胜利,德国用法国的大炮铸成支柱,金光灿灿地撑在石柱表面,将涂金的维多利亚女神托举在蓝天白云之中。但是,德国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七十年后,在他们挑起的二战之中,由于胜利女神之柱高高地矗立于皇家猎苑的绿色林海之中,故被盟军飞行员当做了轰炸的导航标记。这个“标记”是孤零零地幸存下来了,但是,柏林这座美丽的城市却被炸成了瓦砾和废墟。
维多利亚女神的金翼并没有能够庇护德国的安宁。我不知道,当今天的德国人站在女神之柱顶部俯视和平的柏林或是站在地面仰视这座立了100余年的历史石柱之时,该是怎样一番滋味在心头。我想,至少这座石柱居高临下辐射出的不容争辩的历史事实,会使人们惊诧战争这个双面利刃的疯舞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不可预知,并且告诉人们:尽管战争有胜败之分,有荣耀和耻辱之别,但战争的灾难确是由人类来平等地承担。
碎片之二 废墟之花
在汉诺威,以希腊神话风格所建的市政厅建于1901~1913年,这座建筑以丰富细腻的装饰为特点。在该厅一层的大厅内四角,有四座汉诺威市不同时代的1:500的模型。其中一座是1945年的模型,这是一座废墟模型,烧焦的城市,浓缩了500倍,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游人面前,让成千上万的人品尝这盘战争的杰作;纵横交错的街道轮廓,敞着无数黑洞的住宅和教堂,构成一幅城市的骨架残骸,整个城市呈蜂窝状。看着它,我仿佛听到了战争的嘶叫和闻到了浓浓的焦臭气味。战争在空中播种时,决不会想到收获如此永久供人类欣赏的废墟之花。在二战中,因该市火车站为后方运输站,又是军需地,故遭轰炸,战前,该城剩下3万5千人未走,战后的幸存者仅剩200人,有80%的建筑被毁,一半的人无房居住。
在汉诺威的红色旅游线上有一个教堂残骸景点,此教堂的外围残壁上爬满了绿色的植物,但走进去,却是一片黑色且冰冷的氛围;塔楼上的钟定时地奏响震荡心灵的单调的音乐,那音乐会震碎时间的冰块,让你想起恐怖的战争。此教堂建于1347年,1943年10月9日被炸毁,1951年,此遗址残壁被政府宣布为战争纪念物。在残壁围着空空的院子里,塔楼下悬挂着广岛市赠送的和平钟,塔门正中是一幅现代派的浮雕,题字:我是人。院子的一角,是一女子跪地的雕塑,她的膝前放着游人的花圈,地面上镌刻着:纪念我们死去的人。一巨大的黑色十字架立在大门对面正中的墙壁上,仿佛像个低头的神父。在塔楼内的墙壁上刻着一串滴血的数字:1914~1918,汉诺威市死亡12628人;1939~1945年,汉诺威市阵亡11360人,炸死7000人,失综6700人,有无数的人死于逃亡......
写到这里,我想再介绍一下市政厅内该市1689年的模型,当时这座城市才有万余人,教堂耸立,城墙的防御没有死角,城墙之外是环绕的河流,可以说是一座美丽而富裕的城市。著名的哲学家莱布尼茨就住在城市西北角的教堂附近。该市建于1241年,这一年,该城被确认为自由城。在二战前,该城已有24万余人。
人类由野蛮走向文明,由贫穷走向富裕,需要漫长的时间积累,然而,在瞬间之内,战争这个恶魔就会将人们用时间和智慧垒起的大厦轰然推倒。那场由纳粹党专制下的德国挑起的二战,在德方是非正义的,理应受到正义战争的反击。然而,无辜的世界人民(包括德国的人民)却无法避免地饱尝了战争的炮火和枪弹。
碎片之三 漫长的修复
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德累斯顿,是欧洲最美丽的巴洛克风格的城市之一,是世界上著名的艺术城,被誉为巴洛克的明珠和“小巴黎”。这座城市于公元13世纪所建。1945年的轰炸劫难使这座城市几乎在转眼之间就有95%的建筑被严重摧毁,由于当时该城拥来了200余万的难民,在大轰炸中伤亡25~30万人。1952年该城开始重建,当时,德累斯顿的妇女用被摧毁的建筑材料,开始了漫长岁月的“治理”创伤的工作。1996年,当我乘坐大巴在这个城市缓缓地行使时,导游女士不时地指着车窗外的一片一片的灰色简易房说,这就是勤劳的德累斯顿的妇女在战后用废墟上的材料建起来的。在绝大多数被原样恢复的美丽的古建筑群的旋律里,那些灰色、低矮的房屋发出不和谐的音符。战后的重建工作至今仍未结束,在一些街道两边,堆满了从古旧建筑上拆下来的木料和大石块,工人们认真地为那些材料一一编号保存。公元2006年是德累斯顿建成800周年的盛大节日,为了迎接这个节日,德累斯顿的人民正在紧锣密鼓地清除战争的痕迹。德累斯顿的国家艺术收藏展览馆和“绿色苍穹”艺术馆内的收藏品极其丰富,著名于世,许多珍品价值连城。今天,当世界各地的游人们在馆内留连忘返的时候,也许有很多人并不知道,二战时,这里的艺术珍品为了避难,竟做了一次时间和距离的漫长迁移。最初,将其藏在了萨克森的瑞士区山上,幸免于战火,战后,被运往苏联,1958年返运回东德。但是,至今,仍有一些珍品不能物归原处。因苏联和德国在战时各自收有对方的艺术珍品,故如何交换的谈判至今没有了解。
如果德累斯顿在战争中不仅被摧毁了建筑,而且被摧毁了所有的艺术珍藏,那么,就算是最勤劳智慧的人民,能在几十年中恢复她的魅力吗?能有信心和勇气一代人一代人地去重新描绘那张千年的画卷吗?她还能像今天一样成为人们心中的一颗明珠吗?
今天的德累斯顿的年青人是幸福的,他(她)们在易北河边吹着悠扬的长笛,拉着迷人的小提琴,无忧无虑地唱着和谐动听的歌曲;他(她)们脚蹋滑板或穿着汗冰鞋从阶梯的高处嘎嘎嘎地滑下,在一片尖叫声中享受冒险刺激的快感;清澈河水里荡漾着教堂的倒影,欧洲最珍贵的陶磁钟在教堂的尖端奏着《小夜曲》、《四季》、《欢乐颂》。战争似乎无影无踪,人们尽情地享受着和平。可那唯一在二战中未被战火摧毁的横跨易北河的255米长的大桥,似乎仍在河水里颤抖着,它的特殊的经历,使仔细看它的人便会立刻想起炮火和废墟。战争仿佛就在桥的那一端,与和平一桥之隔。
碎片之四 黑色列车
从1933~1945年,全欧洲的犹太人被押上运输牲畜货物的列车开往集中营。在纳粹集中营里共有五、六百万人被害,其中大多数为犹太人。在柏林交通博物馆内,陈列有二战时纳粹运输犹太人的货车车厢实物,每节车厢约有20余平米,但当时确要关60~80人走几个星期才能到达集中营。在已发黑的车厢四壁挂满了当年佩带黄花标志的犹太人正被迫登上黑车的巨幅照片。看着那一张张边角已泛黄的照片,可以想到当时可怜的犹太人就像牧场里的牛羊一样,被烫上冒烟的戳章,而无法逃脱。一辆又一辆黑色的列车是从二战的战台驶出的,穿越人类文明的原野,驶入黑暗的时间隧道,驶向遥远的野蛮的腹地,驶向特雷布林尔、马伊达内克、奥斯威辛......集中营就是杀人的工厂,纳粹党的在此的徽章就是骷髅头和交叉的骨头。任你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你不会想到毒气“浴室刹那间给全裸的生灵带来的恐惧是多么可怕。
焚尸炉、毒气室、、发烫的枪口,早已冷却了;毛发、牙齿、尸骨,也早已焚烧掩埋了;战争也沉默了。黑色的列车静静地卧在博物馆内的铁轨上,张着合不上门的大口,像一头刚刚饱餐过血肉的怪物,正昏睡着享受黄昏的血色阳光。我跳上黑色的车厢,想象着犹太人当时拥挤着蹲在地板上的各种姿势;我在馆内久久地盯着黑色列车,并为它拍照,它醒时的吼叫幻觉一般地在大厅内想起:去杀人的工厂。这人类创造的可沿铁轨飞驰的怪物,把我们带向了两个多么相反的地域,一个是文明荣光,一个是野蛮耻辱。
碎片之五 对话
二战给柏林留下60万套住房废墟的遗产,在这片废墟之中,柏林选帝侯大街上古老的威廉一世皇帝教堂虽然还矗立着,但尖塔被炮火削去了一半,漂亮的教堂仿佛被撕去了皮肉一般,仅仅剩下了骨架和阴森的黑洞。远远地看上去,像一个被劈掉了一半弹头的巨型炮弹壳立在地面。为了让人们记住战争,这座教堂保留了下来,且被称为威廉皇帝纪念教堂,耸立在柏林最繁华的选帝侯大街边的欧洲中心广场上。傍晚,每当我在选帝侯大街散步时,总是要久久地凝视着这座教堂,它和周围和平繁华、五光十色的环境形成巨大的反差。尤其是当夕阳即将沉没,教堂在泛着白光的西方的大背景上,变成了焦黑丑陋的形象,那些身着漂亮服装的男女青年在教堂底部巨大的阴影里开心地交谈着。看着这浑然天成的画面,我由衷地佩服将此教堂保留下来的决策者。当我选择好角度,用照相机的长镜头将教堂拉近时,那裸露的黑洞里会出现火苗的幻觉,耳边也似乎有隆隆的炮声从远方传来。站在教堂的底下,翘首注视它时,战争和今天的大跨度的时间距离会顿时消失,我突然就想到了攻克柏林时,整个地球的欢呼和沉思。
更为有韵味的是,战后,在教堂的一侧又建立了八角型的新教堂。新教堂顶部金色的十子架熠熠闪烁,通体是网格状的玻璃。当夜幕垂落,一个是巨大的怪物一般的黑影,一个是闪着柔和光芒的现代风格的立体形象;他们离得是那么近,仿佛就要碰头似的;但又离得那么远,废墟已经被都市的灯海掩埋,唯有威廉皇帝教堂被“纪念”在和平的海面上,孤帆一般摇来荡去。我觉得两个教堂是在日日夜夜地对话,那是一种神秘的但又能被人们感知的对话,是痛哭的战争和甜笑的和平的对话,是耻辱又老成的历史和年青又自信的今天的对话。
新教堂的钟声在夜幕之中异常得响亮,选帝侯十里长街的霓虹灯被震裂开了 一道战争的伤口,流淌出了满街成千上万人的灿烂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