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杨 江(记者)
这是5月的最后一个下午,天气有些闷热,当记者几经周折找到杨勋在成都市金牛区金牛村的家时,他的妻子罗丹正和公婆坐在院子内,8个月的身孕令她的行动有些不便。
为了调查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简称“泸医附院”)的开颅戒毒手术,我在一个星期内采访了16个曾在该院接受治疗的患者。按照采访的先后顺序,杨勋是第6个。
此前采访的5个“瘾君子”的父母曾一致反映,在做完开颅戒毒手术之后,他们的孩子多次出现厌世自杀念头,有几位甚至多次付诸行动,所幸未能“如愿”。他们提到了杨勋,以此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杨勋,26岁,有8年吸毒史,去年10月1日,在泸医附院做完开颅戒毒手术后1个多月,他与罗丹结婚,4个月后,他在云南戒毒期间坠楼而亡。
曙光展现
23岁的罗丹对于丈夫的死神情悲戚,坐在公公杨大武身边沉默不语,“杨勋的死,是泸医附院开颅戒毒手术失败的极端典型案例。”此后的叙述中,杨大武的情绪颇为激动。
我的家境在这一带算是比较丰实的,杨勋是我的独子,从小对他比较溺爱,的确疏于管理。这小子长得很帅气,8年前,他交了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朋友小雪,那是我一个世交的女儿,我没有料到她早就染上了毒瘾。
那一年的3月9日,两个小孩子叫来一帮朋友在迪吧庆祝生日,其间,小雪要杨勋弄点“白粉”来享受享受,并告诉他哪里有,这小子就照办了。
后来,杨勋与小雪出走了一年多,我并不知道他已经染上了毒瘾,但我对他们小小年纪同居的举动很不赞成,还多次去女方家中要人。
杨勋后来回来了,我发现他变了,他哭着说“她把我的青春给毁了”,却又不肯告诉我详情,后来他割腕自杀,我这才知道这小子染上了毒。
小雪不久因为注射毒品过量死在湖北,这对杨勋打击很大,他开始戒毒,并被送去强制戒毒所多次,但根本不起作用。
2002年4月,我狠下心送他劳动教养,一年半后,杨勋出来了,认识了在酒店担任领班的罗丹,两个人谈起了恋爱。
一直沉默的罗丹突然开口,她说,我知道他的过去,也知道吸过毒的人很难戒毒,但是我也知道他从劳教所出来后半年多没有再碰毒品。那时候他很自卑,很多人都远离他,我想我要是离开他,他就会彻底放弃自己了……
罗丹又垂下了头,婆婆看着她隆起的腹部,眼中充满感激。杨大武说,杨勋的堕落,他作为父亲难辞其咎,因此期望他有了家庭后能被自己的女人管着,杨勋吸毒,可喜欢他的女娃子还不少,罗丹不是最漂亮的,但杨大武作主选了她,因为她很善良。
本来早就准备把他们的婚事办了,但去年3月底,就在结婚前夕,两个人去买结婚用品时,杨勋身上的3000多元钱没了,在罗丹的追问下,这小子承认熬不过毒瘾,把钱偷偷买了毒品。
婚事只好推迟,为了让他能和罗丹好好过日子,我开始找根治毒瘾的方法。2004年7月14日,我看到成都一家知名媒体报道说:某部门委托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进行的“脑立体定向治疗戒毒手术基础与临床”研究课题启动,成功为两名瘾君子摧毁了毒瘾。
我们一家高兴得一夜没睡,报纸介绍,泸医附院的技术达到全国先进水平,手术戒毒成功率达到90%,而从事这项手术的神经外科主任,被称为西南手术戒毒第一人的陈礼刚博士也被介绍为拥有17年的临床经验。
这么大的报纸,我想是不会骗人的吧!我是成都地区送孩子去手术的第一个人,我认为,把孩子送到泸医附院做戒毒手术的家长都是思想比较进步的。
但事实是,媒体当初的报道误导了我们。
在看到报纸后的第二天我就赶到了泸州。我是去考察的。我见到了泸医附院第一例接受开颅手术戒毒的患者赵学锋,他是6月27日做的手术,陈礼刚和赵学锋的妹妹赵兰都说,他是免费治疗的。
我问赵学锋还想不想毒品,他说不想了,但是我觉得他反应迟钝,脑子好像不太正常。陈礼刚就解释,赵因为是第一例,所以手术“打”了17个靶点,可能需要一两年恢复。
陈礼刚要我放心,说一般人打七八个靶点就够了。我还见了第二例患者,姓汤,他打了14个靶点,也是免费的,当时医院解释他们两个是关系户,所以免费。
我后来想跟踪过这两个人,看他们是否复吸,但是陈礼刚多次表示不同意吸毒者家属互相联系,以免吸毒者互相联系,不能远离毒品,导致戒毒失败。
所以,亲属之间一般都不联系,后来杨勋出事了,我才打听到,赵学锋他们做完手术不久就都复吸了。
术后巨变
记者后来找到了赵学锋的妹妹赵兰,她证实了杨大武的叙述。她说:“赵学锋是我三哥,有10年吸毒史。2004年7月,陈礼刚在三哥的一个朋友的引荐下,向我们介绍了开颅戒毒术,当时说手术对人体不会有多大影响,复吸的几率很小,我们就动心了。陈礼刚说,因为是第一例手术,为了宣传,所以免费治疗。
“6月27日做完手术后,三哥因为打了太多的靶点,人一直昏迷,医院也一直给他注射镇定剂。从神经科换到精神科,再转到康复科,直到7月31日,因为三哥差点从泸医附院大楼跳楼自杀,我就在陈礼刚同意下,把三哥接回了家,但是没有办出院手续。”
赵兰说,赵学锋接受手术后,眼睛没有余光、反应迟钝、情绪时常失控,是非分辨能力也变得很差。“回来没几个月就复吸了,但是陈礼刚说我们不能再回医院了,要回就要付费治疗。”
杨勋家人至今仍有悔意,说,当时,他们没有对手术多个“心眼”,杨勋本人也很愿意做手术,彻底摆脱毒瘾,全家都对新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手术的费用是与打的“靶点”数有关的,底价1万,多打一个靶点费用增加1000元。2004年8月9日上午,杨勋被剃光了头,躺到了手术台上。3个小时的开颅手术后,他回到了病房……
杨勋自此换了一个人……
做完手术后的杨勋非常兴奋,手舞足蹈,6个人都按不住他,他嘴里说着胡话:电钻钻我的头,钻得好响啊,钻得好焦臭啊,我觉得自己好英雄啊,陈教授(指陈礼刚)说我的螺丝上偏了,要重新上……
我很担心,但是陈礼刚说没关系,一个小手术,几天就能出院。
下午,他迷迷糊糊,医生给他测量体温,他突然醒了,还是手舞足蹈:螺丝上偏了,我的头好痛啊,吓死我啦,我不敢再吸毒啦……
其实他在昏迷时就要毒品,不停地做着吸毒的姿势:头往前凑,噘着鼻子猛吸,然后摇摆着头……
杨勋逐渐恢复了平静,寡于言语,8月16日,一家人满怀希望回成都,临行,杨勋特意给陈礼刚送去了一面锦旗,这面锦旗在今年4月,杨勋死后两个月,重庆一家报纸的记者还看到挂在陈礼刚的办公室内。“锦旗是陈礼刚要的,他跟患者暗示,是他主刀的,要给他荣誉。”杨大武说。
回来后不到一个星期,我发现他变了,经常头疼,每天都要洗两次头,使劲抠手术的地方,说螺丝上偏了。他说没了嗅觉,也没了味觉,情绪开始变得焦躁,总要往外跑,我就怀疑他复吸了,但是一直没能现场抓到。为了他远离毒品,我就把他锁在家里,还特意焊了一个铁门。
但他还是跑了出去,我以为是罗丹放他出去的,就在门上又加了一把锁,结果他又跑出去了,这才发现他从房顶的一个洗脸盆大小的气洞爬出去的,他都疯了一样,几次翻围墙,想跳楼,都被我发现了。
罗丹也怀疑他吸毒了,但是婚期不能再推了,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婚期定在10月1日。事后我们听他说,他结婚前一天晚上做了准备,把毒品吸了一个饱。
大喜之日,来了300多个亲友,人家都不知道手术失败了,还真来庆祝了。我给陈礼刚打电话,邀请他来,目的一是请他帮我当面诊断一下杨勋一系列的反常现象是怎么回事;二呢,如果杨勋真好了,陈礼刚就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陈礼刚来了,但他擅自带来了我提过的那家报纸的记者,我很感冒,陈礼刚给我100元彩礼,记者要拍照,我没同意。
后来陈礼刚又要我帮他宣传,还要给亲友发他的名片,都被我拒绝了。但是第二天报纸还是登了,大意是:借助泸医附院的开颅戒毒术,8年的瘾君子成功击败毒魔,迎娶美人。
我很气愤,给报社打了电话:当初就是受你们的报道误导去做手术的,现在不是拿我们去误导别的吸毒患者嘛!
迈向毁灭
罗丹接上话茬说,婚后第二天,杨勋就向她承认已经复吸,因为秘密被揭穿,杨勋开始公开吸毒,亲人们惊讶地发现他手术前只是吸食毒品,现在却改为了注射,而且量在不断增加,术前每天毒资消耗100多元,术后增加到了1000多元。
与此同时,罗丹还发现杨勋的性欲开始急剧下降。杨大武于是又将儿子带到了泸州,反映手术失败,要求重做手术,陈礼刚回答,二次手术风险较大,需要半年后才能再做。杨大武说:“当时我们还谈了价格,陈礼刚说,手术费用可以优惠,这次只需要1万元。”
但是未过多久,卫生部就紧急叫停了开颅戒毒手术,有关这一手术副作用的报道铺天盖地地出现,杨家开始忧心忡忡。
我真正意识到这个手术失败了,因此送儿子去自愿戒毒所,第一次,还没到戒毒所,人就跑了;第二次交了钱,第二天就跑了,说手术戒毒都失败了,没有希望了。
2005年1月9日,为了让杨勋换一个戒毒环境,不再接触毒友,我将杨勋送到了昆明我一个朋友家,同时用中药戒毒。但是1月14日,杨勋就坠楼了……
我在云南打电话给陈礼刚,说杨勋跳楼没死,你是脑外科专家,能有什么办法挽救吗?他说,可能这次坠楼,再做抢救手术,毒瘾反倒根治了。陈礼刚的名片上有好多头衔,我这时候还是相信他的医术的。
我们把杨勋带回了成都,2月22日,他死了。我跟陈礼刚说,我要告你,陈礼刚说:“我们是签了合同的,公证过了”。但问题是,当初公证时说90%的治愈率嘛,这不是欺骗我们吗?
杨勋火化后,我们在他的骨灰里发现了几个金属片,还有几个螺丝生锈了。这才明白他生前为什么一直喊头疼。
陈礼刚说金属片是铂金的,不可能生锈。杨记者,你也看到这个螺丝上的锈了。
陈礼刚始终不承认手术失败,他说:“少数个案并不能说明问题。你药物治疗没有效果,去戒毒所也戒不了。我这个手术,哪怕只有20%的人成功,都算成功。”
杨勋的坟墓就安在家门口的一个小绿地里,没有碑文,紧挨着爷爷奶奶的坟墓,就在杨大武接受采访时,罗丹默默抱来了和杨勋结婚时的影集,那上面的杨勋阳光照人,看不出任何瘾君子的影子。
罗丹低声自语:“要是我们不坚持去做这个手术,或许,就不会……”
这番话被公公杨大武听到了,他有些愧疚,他保留着杨勋头脑里的那几个生锈的螺丝,正在联系更多戒毒手术失败的家庭,准备向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讨公道。
“还有一个多月,我就做爷爷了。”采访结束时,杨大武露出了凄惨的笑容,“我联系的那些家庭,多是独生子女,我的家还有希望,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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