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妈怎么了?”
“被关了。”
“为啥被关的?”
“吃白粉。”
答话的是左左。左左的妈妈是个拥有13年吸毒史的卖淫女。小左左在诅咒中降生,在歧视中长大。左左的母亲有时像天使,而更多的时候,是魔鬼——
左左的出生,是妈妈用两包白粉换来的。
一包是妈妈临产前自己吸的,一阵吞云吐雾之后,左左就降生了;另一包打发了接生婆,接生婆是和妈妈一起吸毒的姊妹伙,把脐带剪了之后,她也迫不及待揣着白粉回家过瘾去了。
现在左左已经两岁半了,她的爸爸(事实上连他也不知道左左到底和自己有没有血缘关系,准确的说他只能算一个当初收留了她母亲的好心人)左飞说,2002年12月17日早上7点,他在李子坝后山的出租屋里看着左左落地,他只有一个感觉——这孩子出生就像在演电影一样。因为4个小时前,她妈妈为了筹钱买毒品,还腆着肚子出去站街卖淫,要不是“肚子痛”,她还不会在凌晨3点就回家来。
左左的妈妈张月生她时已经有13年的吸毒史。
这13年她基本都是这样过的:吸毒——卖淫——劳教。这种生活呈循环状,周而复始,在重庆市渝中区李子坝一带,街坊说她是个“人神共愤的烂人”。
妈妈的堕落与救赎
直到2001年,她遇到左飞。
2001年的大年初一。当时,左飞的朋友在上清寺开了家歌厅,朋友邀他去捧场。唱完歌快回家时,左飞看见一个女的向朋友要10块钱,朋友很不耐烦,像呵斥叫花子一样叫那个女的“爬开点”。善良的左飞觉得很尴尬,给了那女人10 块钱。
这个要钱的女人就是张月,当时她是在歌厅里当小姐,坐台。
回来之后,左飞天天照常去厂里上班,过着平常的生活。大年十五,左飞的手机响了,电话竟是张月打来的,她说是在左飞朋友那里要到他的手机号码的。她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哥哥娶了个农村嫂嫂,很凶,把她撵出来了。现在她没地方住,希望在左飞家借宿三晚。
左飞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是那个要钱的女人。他想到当时她那种没有尊严的场景心里就刺痛,一个女人到这种地步,也确实可怜。
左飞没来得及多想就答应了,他把房子腾出来,搬到单位的宿舍。不料张月这一住,就没再说个“走”字。
左飞当时32岁,离婚之后交往了一个女朋友。有一天女朋友去他家,看见张月在里面住,很奇怪。而张月说,她是左飞的“老婆”。女朋友当时就被气走了,等左飞后来知道内情时,已经无法挽回。一天天在一起,寂寞的左飞也慢慢接受了她。
一个月之后,左飞发现张月在吸毒,为了吸毒,她晚上还出去卖淫。
张月告诉他,她已经有10年的吸毒史了。左飞觉得脑袋发懵,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女人。
他想到给她戒毒,让她有个新的生活。他把张月关在屋子里,强行戒毒,前前后后戒了10多次,但没有效果。就这样,左飞的命运就和张月生拉硬扯地纠缠在了一起。
左飞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全都耗在张月身上。母亲见儿子为了个吸毒女搞成这样,要左飞离开张月。但左飞一看张月没人管,就又下不了决心。母亲很愤怒,不再管他。
左左就在母亲“每天必须保证一克白粉”的身体里孕育了。
谁都知道母亲吸毒,孩子生下来是怎么一种状况。
张月没想那么多,肚里的孩子现在成了她的保护神。尽管多次卖淫、吸毒被捉获,但因为她是孕妇,警方将她奈何不得。
天下的母亲都是满怀喜悦等待孩子的降临,张月的想法却不一样,她想到把孩子生下来之后,还有至少一年的哺乳期,警察不敢动她。左左就这样成了被母亲利用的工具。
她在诅咒中降生
2002年12月17日,左左在出租屋里降生。
周围很多人都想看到这样的场景:这个吸毒女生的孩子满脸长着病毒疙瘩、流着鼻涕、打着呵欠。他们都想把她当成反面教材。
左飞很紧张,他之前也专门去书店看了些书,知道邻居们议论的都是吸毒母亲生下孩子的共同症状,孩子基本上都有毒瘾。
但小左左一落地,“哇”的一声啼哭,左飞的本能被牵动了,“我当时就对自己说,不管孩子是不是我的,我都要把她养大成人”。
孩子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很健康,哭声响亮、有力。皮肤光滑,他用手掂了掂,至少有3公斤。
那天家里惟一的100块钱被张月换了白粉,左飞马上跑到厂里找人借了100块钱,他用这100块钱买了个12 块钱的奶瓶、两块纱布、一瓶酒精。把孩子的肚脐消毒后,他又跑到母亲那里,翻到了半包老年奶粉。这半包奶粉吊了左左2 0天的命,直到左飞第二个月的7日发工资。
张月生下左左三天之后依旧上街卖淫。她每天需要300多块钱来买白粉,不然她就没法过日子。家里连茶瓶都是卖了的,再也找不出值钱的东西了。
偶尔,她站街卖淫的钱有多的,在过足毒瘾后,她还是会给左左买19块钱一包的国产奶粉。精神好时,她也会把左左抱在怀里,幺儿、狗儿亲热一阵。
但左左能够享受到的这种幸福时光毕竟是少数。
更多的时候,她只能依靠左飞。左飞每天上夜班,从晚上9点到凌晨3点。白天,他就在家带左左;晚上临走之前,他就把女儿喂饱,然后放在床上。作为母亲的张月几乎不管孩子,白天,她很多时间都是在吸毒、昏睡;晚上,她精神百倍,晃悠着出门。
左左从生下来3天之后,就开始一个人在家睡觉。
孩子晚上没人管,经常从床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摔下来之后,哭累了就在水泥地上睡。
久了,连邻居们都形成习惯,半夜经常听见“咚”的一声,他们就知道小左左摔下来了。“听那哭声,我们都觉得像针在心尖上扎。”左左后来会爬了,经常摔下来之后,就哭着爬到门口,左飞很多次回家,都发现左左倒在门口蜷成一团,声音也哭哑了。冬天,大人睡在水泥地上都容易生病,但奇怪的是,小左左连感冒都很少。邻居们说,那是“无娘儿天照顾”。
左飞说,为了生存,他只能如此。白天回到家,为了弥补孩子,他就一刻不停地抱着她,一天他要抱8个小时。因为张月一直在外卖淫,他怕家中有病菌,中午就在街边买盒饭和孩子一起吃,下午就给孩子买二两抄手,喂她吃了他就走路去上班。
左左7个月大时,已经能和父亲去吃食堂了。那段时间张月在腹股沟的股动脉上注射毒品,因针眼发炎被感染,整个人都瘫痪了。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家里惟一的风扇之前就被张月毒瘾发作时摔烂,茶瓶也被她摔坏。爸爸上班之后,左左就躺在妈妈的脚边,旁边是用瓶子装的自来水,左左一哭,妈妈就用脚将水瓶刨到左左嘴边,左左就会张开小嘴,汩汩喝水。喝够了,就不哭不闹,自己睡觉。
让人万幸的是,左左是个正常的孩子,她成功地逃脱附注在母亲身上已有13年的毒素。这个结论是医院儿保科的医生给的,左飞记不清具体数据,医生说左左是万分之一的幸运。
这点左飞明白,因为张月的一些姊妹伙都生过孩子,很多不是死了就是扔了。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吸毒女和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搭了个草棚住在一起,生了个孩子,满脸是疙瘩,后来就听说孩子被冻死了。
一名医生在得知左左没有问题时,就要收养左左,左飞拒绝了,他太爱这个孩子了,虽然别人说这个孩子和他一点不像,肯定不会是张月和他生的,更多的人也建议他去作亲子鉴定,但左飞都不把这当回事,他永远不会去作什么亲子鉴定。孩子生下来就一直在他怀里长,左左对他的一颦一笑,他都觉得是对他付出的最大回报。从左左生下来到现在,他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的觉,为了省钱给孩子买奶粉,他白天几乎都不怎么吃饭,支撑身体的是晚上加夜班单位有一顿免费的工作餐,他常常把自己撑得难受,到现在,胃已经不是很好了。
他常常感谢左左,他说左左是个甜蜜的负担,骂他傻的邻居们不知道,他在养左左的时候收获的快乐和幸福。
左左一岁时,她妈妈又怀孕了。张月又想靠这孩子的“庇护”,一直拖到6个月。在左飞的奔走之下,街道出面将孩子打掉,张月再次被送到女子劳教所,这次劳教期是两年。左左至此才远离了母亲的干扰。
左左的“社会地位”
左左现在两岁半,她已经不愿意像小时候一样天天被父亲抱在手里,她渴望走出家门,渴望和小伙伴在一起。出租房的周围很多孩子,但没有孩子敢来和她一起玩。“他们都是被大人打了招呼的。”左飞早就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曾经有个孩子亲口告诉过他:“左左妈妈是坏人,左左也是坏人。”
左飞曾经是这条街上人缘最好的年轻人。有一次,街道一个姓彭的老叫花子要死了,一身滚些屎尿,没人愿意弄他,是左飞抱他到床上落的气。当时,大家都说他的心肠是最好的。
但现在,他良好的人际关系变得不堪一击。邻居们见他们就想躲瘟神一样,左左的外婆住在他们家200米远的地方,但从来没跟这孩子打过招呼。自己的亲人如此,更不要说毫无关系的街坊邻居。左飞想找个孩子和左左玩,都无法实现。
6月17日下午,记者见证了左飞的无奈。下午5点左右,街坊的孩子们都放学回家了。左左立刻就兴奋起来,门口是一条路,她聚精会神地站在那里。不料放学的孩子们走到门口,就加快脚步,呼啸而去。左左嘴里的“姐姐”还没落声,那些孩子已经跑不见了。
左飞用记者带去的荔枝贿赂到两个女孩,左左见姐姐进屋,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停地喊姐姐。左飞说,为了左左,他经常“收买”这些孩子,掏钱请他们一起坐轻轨、索道。但事情一完,这些孩子很快就会“翻脸不认人”。
他话还没说完,记者就看见两个女孩把桌上的饼干吃了,然后就走了。身后传来左左撕心裂肺的哭声——“姐姐”。
她两只小手乱抓,在父亲身上挣扎,要去把姐姐找回来。左飞眼睛红了,不停地安抚女儿,说姐姐回家吃饭,马上就来。
左飞说,就在前两天,左左也是在门口喊姐姐,见人不理,她居然捡了块小石头要掷人家。邻居制止了她,她把门一关,喊了声“傻子——”,然后扑在桌上大哭。
他知道孩子的委屈,所以只要有空,他就带左左去家乐福、重百超市逛。没钱买东西,但可以碰见很多不知左左底细的孩子。左左这个时候是最高兴的,有一次,她紧跟一个小男孩,从临江门一直追到解放碑,差点就走丢了。
压抑让左左的性格很烈,现在她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就是“暴力倾向”:双目圆瞪,咬牙切齿。左飞说,这是左左自己给自己看的。
母亲是什么?
除了跟父亲去超市外,左左每个月还有另一个去处,就是去女子劳教所看妈妈。她会说很多话,也会说妈妈,但从来没对人喊过,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
左飞带左左去的目的,就是想唤起张月的人性;另外也想让孩子明白,自己是有妈妈的。但这对母女似乎有一种天生的隔阂。有一次,张月被管教干部允许抱一下孩子。但左左死活不肯,拼了命往地下挣。张月悬在半空的手垂下,那是左飞看见她最无力的一次表现。
但很快,左飞就认为自己从张月身上找到的一点人性就消失了,她转身就开始向他提要求:给我多带点钱,下次来要带水杯、睡衣、3张毛巾,要好一点的,不然别人笑话。
记者问左左:“想不想妈妈?”她把头埋进爸爸的膝盖,不说话。
“妈妈怎么了?”
“被关了。”
“为啥被关的?”
“吃白粉。”
白粉两个字从一个两岁半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让记者身上打了一个激灵。左飞说,这是别的孩子告诉她的。别人说她:你妈妈是吃白粉的,你有后遗症。
“你——傻子——”左左嘴一瘪,就这样开始还击。
(因涉及未成年人,本文主人公所用名系化名)
采访后记
提起张月,记者心中有一种恐惧。
去年4月记者曾见过她,那天她腆着肚子,刚吸了毒,嘴唇抹着鲜红的唇膏。左飞身上还剩50块钱,他准备去给孩子买奶粉,张月要拿去买毒品。左飞拿着钱出门,张月手握一个啤酒瓶就朝他头上砸过来,记者当场被吓得魂飞魄散。
孩子的奶粉断了两天了,靠吃稀饭度日。我不明白一个母亲,居然还会跟孩子争这吊命钱。左飞说,在张月眼里,只有毒品。
人性的扭曲在我看来,这真的算是极至了。
现在,张月进劳教所已经整整一年了。我没有机会看见她,左飞说,比去年进去之前胖了,精神也好多了。她还把左左的照片卡在她在劳教所戴的胸牌里。
这让我不由得为之一震。
记者隐隐觉得,在这个吸毒母亲的内心深处,人性在一天天被唤起。我看了她给左飞写来的信。信里,都提到女儿左左:
“我每个月的盼望就是为了多看你和左左一眼……”
“这个月的接见,我看见左左的头发长得很长了,叫婆婆把她后面剪了……”
“接见时我看见左左的头上有个好大的一个口子,让我好心痛,真是没娘的孩子好可怜……”
每封信都由两大块组成:对女儿的思念,以及她个人无尽的物质要求,罗列着需要买的东西一大串。左飞说,张月的信上半部分是天使,下半部分是魔鬼,她并没有彻底的改变自己。
所以明年5月8日张月劳教期满,他对她并没有过多的奢望。相反,他甚至担心灾难会重新降临。现在他想的是多挣点钱,有能力找一处另外的房子,带左左离开这里。这两天,报上说“黑娃”可上户口了,左飞决定把孩子户口解决好,以后让她好好读书。左飞的妈妈现在也喜欢上了左左,说如果左左读书用功的话,她把房子卖了也要供她读。
左左让我们联想到更多吸毒女生下的孩子,母亲有错、有罪,但孩子是无辜的。可怕的是,我们知道这样的孩子还有不少,但是却没有一个机构能够确切的了解他们的状况,并给予他们必要的帮助。
在市妇联的相关材料中,没有关于这一群孩子的记录;在市卫生局疾控中心,只有对感染艾滋病孩子的统计;在市劳教局,他们称怀孕的吸毒女不会收进去劳教,所以并不知晓这群孩子的情况;而警方称,抓获的吸毒女,一旦发现怀有身孕,他们就只能依据法律,出于人道主义将其放掉。而依靠怀孕来逃避警方打击,已成为很多吸毒女惯用的伎俩,所以,她们生下的孩子到底生存得怎样,我们不得而知。左飞说,和张月一起吸毒的姊妹伙很多都生了孩子,不是畸形,就是带毒瘾,孩子很多时候都是自生自灭,甚至被丢到厕所。
从这个意义上说,可爱又可怜的左左已经算是幸运的。吸毒母亲生下的孩子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能健康,而其中又能碰到像左飞这样无私的父亲的几率更是稀罕。可是,更多的左左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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