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300名小学生入院治疗的安徽泗县甲肝疫苗事件进入第13天，6月29日，坐镇安徽的国家卫生部部长高强向媒体披露了总理温家宝的四字批示———人命关天。

　　截至当日，发生在300名儿童的低烧、头痛、胸闷和抽搐症状，仍然不能与疫苗是否变质建立关联，因为国家疫苗检验中心尚未公布肇事疫苗的检验结果。

　　整个事件中，神秘人物张鹏先后被认定为个体药贩、疫苗批发商或者疫苗生产企业的销售人员，却始终没有浮出水面，虽然人们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去年8月就曾扮演了江苏宿迁市妇幼保健所与多家正规生产企业之间的疫苗掮客角色，并受到当地药监部门的调查。

　　此前数日，记者在张鹏经营疫苗的中心点———安徽滁州市展开调查，种种信息显示，此人经营疫苗的历史已有数年之久，而一家由张及其姐夫王华共同创办的药业公司，如今试图摆脱与疫苗事件的关联，但其“绝无关系”的说法与各方面的事实存在出入。

　　另有业内人士指出，在现行的疫苗流通体制下，张鹏们的存在有其必然因素———各级防疫部门不仅存在层层加价的问题，生产企业的货款也经常被拖欠。由此，现金付账，回扣开路的掮客们，披上生产企业销售人员的外衣，进入了法律监管的灰色地带。

　　“他就是一个疫苗贩子！”

　　甲肝疫苗事件爆发后，泗县与宿迁两地药监部门人员均已证实，两宗疫苗事件中的张鹏确系一人。

　　6月28日，在滁州市丰乐北路181号丰业综合楼附近，一位居住此地的老人说，他所认识的张鹏，经常在附近一家叫华安药业的公司里出入，右手残疾，穿着朴素，说话办事还算沉稳。

　　记者掌握的多项证据显示，这位老人所讲的张鹏，正是此次疫苗事件中的关键人物。媒体已有报道：此人从疫苗生产厂家浙江普康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浙江普康）购入疫苗，后转手给大庄镇防保所。安徽甲肝疫苗事件发生后，张“突然失踪”，至今在逃。

　　浙江普康的说法是，张鹏是公司的驻外销售员，负责皖北地区市场拓展。但随后又表示，公司外聘业务员工作有漏洞，他们根本不了解张鹏这个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家庭地址。

　　滁州市华安生物药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安药业）的工商登记档案里，存有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张鹏，男，安徽省阜阳市临泉县黄岭镇大桂张庄人，现年29岁。

　　南谯北路513号，是工商登记中张鹏在滁州的暂住点，但这里现在已成为一个服装城。

　　一位和张鹏打过交道的知情人向记者透露，张鹏在滁州至少生活五六年了。

　　他对张的印象是，此人虽右手残疾，但左手可打电脑。他虽未读过大学，但说话办事给人一种“城府很深”的感觉。

　　“他就是一个疫苗贩子！”

　　一位与张鹏有着经常业务关联的药店老板则透露，他2000年认识张鹏的时候，此人就在“干疫苗”了，并且他“干疫苗”在滁州医药界是半公开的事实。

　　这个说法，记者从多位滁州医药界人士处获得证实。

　　另一位知情人士称，去年底滁州流脑流行期间，流脑疫苗短缺，张鹏通过自己和疫苗企业的“关系”，在市内曾半公开地出售流脑疫苗，生意很火。对此，记者未能通过当地药监部门获得确认。

　　“挺神的。”这是同业者对张鹏的另一个评价———此人上能从国内许多正规的疫苗企业买苗，下能到正规的防疫部门卖苗，基本上是现金结算。

　　这一点，从媒体去年披露的江苏宿迁“假疫苗风波”中可以得到证实。

　　去年8月下旬，《南方周末》和江苏《现代快报》分别发出大篇幅文章，报道了一起发生在江苏宿迁市的“假疫苗风波”。

　　报道披露，去年6月前后，宿迁市药监局写给宿迁市政府一份报告，报告称，该局在执法行动中发现，宿迁市妇幼保健所自去年12月至今年5月份的半年里，以现金结算方式从不具备药品经营资格的安徽人张鹏处购进包括乙肝免疫白蛋白、流感疫苗等九种免疫疫苗共6000余支，货值32.17万元，到6月16日，（妇幼保健所）使用上述药品违法所得28万余元。

　　而甲肝疫苗事件爆发后，泗县与宿迁两地药监部门人员均已证实，两宗疫苗事件中的张鹏确系一人。

　　在宿迁市“假疫苗风波”中，当地妇幼保健所因从未具资质的张鹏手中购进疫苗，被当地药监部门罚款28万元。由于最终查实这批疫苗并非假货，妇幼保健所和张鹏本人未被追究法律责任。但时隔不足一年，在距离并不遥远的泗县，同样并非假货的疫苗出事了。

　　小舅子被姐夫“开除”

　　工商资料同时显示，华安药业成立之初，注册资金为50万元，王华投资30万，张鹏投资20万。因此滁州同业者向来将张鹏称为“张总”。

　　6月29日，滁州市丰乐北路181号丰业综合楼401室，办公区一张黄色桌子被擦得一尘不染。这是张鹏曾坐过的办公台，而坐在总经理室的王华，是他的姐夫。

　　滁州市工商局出具的相关登记材料显示，王华、张鹏两人于2003年10月下旬共同创办华安生物药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安药业）。而滁州药监部门也已查实，华安药业并无经营二类疫苗的资格。

　　通过对工商资料的梳理，华安药业的发展轨迹清晰可见。

　　华安药业前身为一家叫“滁州市医药科技开发总公司”的企业，该公司成立于1993年，时为滁州市卫生局下属企业，在2003年之前，其法定代表人是曾任市卫生局医政科长的王育顺。

　　滁州市医药科技开发总公司所拥有的药品经营许可证注明，该公司可经营“生化药品，生物制品”，曾拥有一家叫“德寿堂”的药店。工商资料甚至有这样的记载：1996年，王华进入这家企业任“业务员”。

　　“德寿堂”一位前任承包人向记者证实，大约从2000年起，张鹏就以每月几千元的租金“租”走了王育顺的药品经营许可证，以该公司或个人名义从事疫苗生意。

　　而滁州市药监局药品监督管理科科长赵娟说，“生化药品、生物药品”并不包括二类疫苗，即使用此类证照经营疫苗，那也是违规的。

　　“至少从2000年起，这对‘姐夫小舅子’就在一起合作了。”一位知情人说。

　　2003年10月21日，王育顺退休，经其认可，王华和张鹏将“滁州市医药科技开发总公司”变更为华安药业，沿用原企业的药品经营许可证。

　　工商资料同时显示，华安药业成立之初，注册资金为50万元，王华投资30万，张鹏投资20万。因此滁州同业者向来将张鹏称为“张总”。

　　在滁州药监局稽查科科长王平手上有一份来自华安药业的文件复印件，其显示，华安药业去年8月18日已将张鹏“开除”。

　　6月29日，同样的说法出现在滁州当地媒体《皖东晨刊》上，这则新闻称：经查，张鹏，阜阳人，因违纪已于2004年8月被华安公司开除，解除了劳动合同。新闻稿的署名者黄久平，正是滁州市药监局办公室主任。

　　一位药监人员透露，6月27日，王华再次被当地药监部门请到办公室，该局工作人员再一次向他发问：你们公司和张鹏有没有关系？王华的回答是“绝无关系”。

　　在电话中，王华本人亦向记者否认自己或华安药业曾参与泗县疫苗销售，他说张鹏纯系个人行为，而自己“已经20多天没见他了”。

　　但就在安徽泗县疫苗事件发生后，声称与张鹏“没有关系”的王华曾主动带领杭州厂家来到泗县，查看涉事的甲肝疫苗。对此，王华6月28日给出的解释是：“杭州厂家不熟悉地形，我去带带路。”

　　工商资料显示，直到2004年10月20日，张鹏转让了他在华安药业的20万元股份，但接手者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姐姐，华安药业总经理王华之妻张秉利。

　　按照某种逻辑，在“宿迁疫苗风波”后，张鹏早就被公司开除，此后，他成为“个体户”后，并继续“干疫苗”———今年4月，浙江普康公司向其发放聘书，聘其为驻外销售员，负责皖北市场开拓，试用期为4月至9月。“泗县疫苗事件”就发生在其“开拓皖北市场”的工作中。

　　但记者采访的多位泗县业内人士，均认为张鹏被姐夫王华开除是“哄鬼”。一种看法是，运作疫苗需要大量流动资金，没有一个公司做支撑是很难做成的。

　　工商登记资料显示，2004年10月20日，张鹏转手股份的同时，华安药业注册资金增至200万元。

　　两个关键词

　　甲肝疫苗市值6元左右，为何到学生那里升成25元？这么高的价格谁定下的？中间的差价哪里去了？侯对此没有回答。

　　6月28日，滁州一位医药界人士提醒记者注意泗县疫苗事件中的两个关键词———回扣、运输。

　　据此前泗县官方调查组调查，6月15日，张鹏把3000支疫苗以每支4.5元卖给大庄镇防疫保健所防疫员周士凯后，开出了“阜阳齐力药业有限责任公司”的发票（据说是假发票），发票上每支疫苗的价格变成了6.4元。

　　镇防疫保健所所长侯华峰说：“周士凯回来告诉每支是6块，发票上另加了4角的疫苗保险费。”县调查组认为，周士凯有获取1.5元回扣的嫌疑。

　　记者在泗县调查发现，没有事实表明该地近期甲肝多发，而事实上，不少学生近年接种过甲肝疫苗，还在免疫期内，并不需要再次接种。

　　而按照正规的接种程序，集体接种疫苗必须经过县级以上卫生主管部门同意，当地政府批准，并且由县级以上卫生主管部门组织医疗机构进行接种。

　　但在6月16日、17日两天，大庄镇防保所在未向县教育和卫生部门汇报的情况下，使这3000支疫苗中的2700多支疫苗注射进学生体内。

　　6月28日，有记者就此事追问侯华峰“为何不请示”。侯说：“如果请示了，肯定不会批准。”

　　侯华峰说，这次买疫苗，是“想防疫站多挣点钱，发工资呀。”

　　“我们防疫站有6个人（工作人员），财政只给其中4个人每月发150元钱。（这样做）是想苦点钱，别人能苦到，你苦不到，经济上说不过去。“

　　6月26日，水流村多位学生和家长向记者证实，6月17日当天，水流村小学的学生是“当场交钱，当场打疫苗”，每位学生要交25元。

　　甲肝疫苗市值6元左右，为何到学生那里升成25元？这么高的价格谁定下的？中间的差价哪里去了？侯对此没有回答。

　　而运输环节也在这次疫苗事件发生后被视为焦点。

　　据大庄镇防疫保健所防疫员周士凯交代，6月15日上午10点左右，他乘一辆救护车从大庄镇医院出发，到300公里外的滁州市与张鹏见面。

　　周说，在一间冷库里，张鹏将3000支疫苗交给他。他将疫苗放在冷箱里，冷箱里又放了冰块。

　　专业人士对此运输方式提出质疑，因为“疫苗的保存温度须在零下20摄氏度，放冰块难以达到这度温度”。

　　周说，救护车里开着空调，又经过3个小时，回到大庄镇防保所。疫苗被放入冰柜。

　　调查组认为，周将本应由专车专运的疫苗，改为非专车运输，是严重的违规操作。

　　央视《时空连线》记者采访浙江普康生物技术股份有限公司销售部相关人士获悉，6月13日，在公司得到张鹏反馈“安徽泗县需要3000支疫苗”的销售信息后，公司几天后发货到安徽滁州张鹏处。

　　该公司曾对媒体透露，疫苗是在冷链（是指为保证疫苗从疫苗生产企业到接种单位运转过程中的质量而装备的储存、运输冷藏设施、设备）处理后，通过火车运至滁州张鹏处的。

　　同时，央视《时空连线》记者得到浙江普康确认，这3000支疫苗没有购销合同。

　　值得注意的是，浙江普康公司总经理柴少爱近日向媒体指出，按照公司先前的做法，同一批疫苗一般都为一个批号，即使是3000支这样的数目，如果按照平时的惯例1000人份和2000人份，也只可能会存在2个批号，但这次疫苗事件中，却出现了6个批号！

　　柴少爱就此怀疑，这其中“很有可能是张鹏把在之前未使用完的疫苗，掺入了这批疫苗中”。

　　“歪道”的存在哲学

　　从“正道”走的疫苗价格为11元，事实上是从省、市、县三级疾控部门层层加价造成的。因为各级疾控部门要维护其运营成本，而另3000支是通过张鹏走的“歪道”———每支只需4.5元。

　　对于上述两个关键词，南京的一位疫苗专家指出，这都是疫苗流通环节出现的问题。

　　这位专家介绍，在国务院颁布的《疫苗流通和预防接种管理条例》在今年6月1日开始实施之前疫苗只能通过省级卫生防疫部门层层销售，而新条例之所以允许二类疫苗由接种单位直接向有资质的药品生产和批发企业直接购买，正是为了缩短疫苗流通运输过程，防范变质现象，并且，减少层层加价的可能。

　　如果将卫生防疫部门层层销售的渠道称为“正道”，张鹏之流的销售渠道称为“歪道”。这位专家说，剩下的问题就是，由甲肝疫苗发明者、中国科学院院士毛江森出任董事长的大型疫苗生产企业浙江普康，为什么放下“正道”不走，选择“歪道”。

　　记者采访发现，“泗县疫苗事件”发生前大庄镇共购进4000支浙江普康生产的甲肝疫苗，其中1000支是走的“正道”———向泗县防疫保健站购买，但据调查，其价格为每支11元。

　　上述专家表示，这11元事实上是从省、市、县三级疾控部门层层加价造成的。因为各级疾控部门为维护其运营成本，而另3000支是通过张鹏走的“歪道”———每支只需4.5元。

　　“对于生产企业而言，‘正道’还有另一个毛病，他首先是一个部门，不可能有像企业一样的专门资金，常会对疫苗企业拖欠苗款。由于其手中的行政权力，疫苗企业也得罪不起，这和企业自己赢利的特性是矛盾的。”

　　南京的这位疫苗专家认为，张鹏们虽有各种弊病，但他们经营灵活，现金结算，回扣开路。这正可以解释，为什么像浙江普康这样的疫苗企业在竞争压力下，会甘冒风险与张鹏们合作。

　　这同样可以解释，宿迁妇幼保健所和泗县大庄镇防保所这样的正规基层防疫部门为什么也更喜欢从张鹏们而不是上级手中购买疫苗。

　　6月28日，滁州市药监局办公室主任黄久平告诉记者，目前他和同事在议论一个问题：如果最终结论证明张鹏卖的甲肝疫苗是真的，那么张鹏该对“泗县疫苗事件”该负什么责任呢？

　　“大家都说要抓张鹏，但如果疫苗是真的，张鹏是在6月1日后作为疫苗企业驻外销售员，把疫苗卖给镇防保所，这都是新条例基本允许的。”

　　但黄久平同时也认为，如果此批疫苗是通过正统渠道或有资质企业正规接种，肯定不会发生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

　　6月29日，卫生部部长高强指出，现在要深入调查事件原因。在销售、运输、接种甚至价格等方面，认真分析存在问题，对有关责任人要严肃查处，追究责任。

　　“不仅是安徽，全国所有的卫生部门要以这起事件为教训，反思和检查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高强说。

　　（中央电视台《时空连线》栏目对本文亦有贡献）

　　链接

　　安徽泗县疫苗事件回放

　　6月16日-17日安徽泗县大庄镇卫生防疫保健所未经任何部门同意，擅自与学校联系，对该镇17个村19所学校学生接种了甲肝疫苗，共接种2500人。

　　6月17日在上午接种疫苗的过程中，个别小学生出现头晕、胸闷等异常反应。

　　6月21日安徽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和卫生厅组成联合调查组赴泗县了解事件发生全过程。

　　6月23日出现异常反应的大庄镇水刘小学学生李威经抢救无效死亡。

　　6月26日泗县大庄镇因接种甲肝疫苗出现异常反应住院观察的学生达216人，其中44人有头痛、头晕、乏力等症状。

　　6月27日泗县人民检察院发出批捕令，3名责任人———大庄镇医院院长兼防保所第一所长周士明、防保所所长侯华峰和负责采购疫苗的防疫员周士凯因“涉嫌玩忽职守”被正式逮捕。

　　截至6月28日接种疫苗出现异常反应的住院观察治疗人数累计已达300人。

　　6月28日卫生部部长高强率专家组赶到泗县。当日下午，泗县政府召开疫苗事件后首次新闻发布会。

　　“百度”一下“安徽泗县疫苗”，相关网页达14800篇。6月16日-17日安徽泗县大庄镇卫生防疫保健所擅自对该镇17个村19所学校学生接种了甲肝疫苗。随后几日，数百学生出现不良反应，一人死亡。6月28日卫生部部长高强率专家组赶到泗县。本报记者 宫靖 安徽 滁州 报道/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