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郭高中/山西榆社报道
如果不改革,榆社教育全面崩溃只是一个时间长短的问题
2005年7月16日,星期六,正值中小学暑假。
山西省榆社县河峪中学大门紧闭,全乡100多名初中教师正在这里“禁闭反思”。教师们早晨5点起床跑步,中午、下午学习讨论,还要定期上交反思报告。
河峪中学校长梁宪明对《瞭望东方周刊》说:“现在大家吃饭睡觉都在学校,一周才能回家换一次衣服。”
《瞭望东方周刊》了解到,河峪中学只是该县教育整顿的一个点;与此同时,榆社县1377名教师整顿反思工作正在各校进行。等待老师们的将是8月份的一次严格考核。用榆社县委书记曹的话说:“这是比其他县严格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的考核,误人子弟的教师要坚决下岗!”
被套上“紧箍咒”的不仅仅是这些教师们,榆社县教育科技局领导也被县常委诫勉谈话,榆社县高级中学正副校长则被停职待岗。
一场因为高考滑坡而引发的“教育地震”,正强烈冲击着这个晋中地区的山区小县,而当记者深入下去的时候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新书记“操刀”教育改革
“现在群众对教育的意见最大,很多家长甚至对孩子在榆社县读书失去了信心,纷纷将学生转到外地上学了,”榆社县委书记曹告诉《瞭望东方周刊》,“目前教育问题就是榆社最大的问题,百姓要求教育改革的呼声很高,必须优先解决。”
曹于今年5月8日从山西团省委调到榆社县任职,在他到任的一个星期内,借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之机,先后召开了18次各个层次的党员座谈会。党员们所提的问题集中起来一共有40条,其中14条针对榆社教育发展。
曹对榆社的贫困和教育现状感到震惊:目前,榆社县还有71所“单师校”(全校只有一名教师)和129个“复式班”;全县12万农业人口中,5万人年收入不足850元钱,农村学生的辍学率达到20%。
而今年高考成绩揭榜之后,榆社教育发展和教学水平严重滞后成为当地群众不满的一个导火索。
今年榆社县高级中学共有1406名考生参加高考,比去年多出近300人;本科上线人数为107人,比去年减少58人,为近年来上线人数最少的一次;榆社高级中学高考总成绩位列晋中十一县倒数第一。
“这样的教学水平怎么能让家长放心呢?种地耽搁一季,考试耽搁孩子一生啊!”榆社县出租车司机张师傅的女儿在榆社中学读高二,说起高考他十分忧虑。
7月1日晚,正在吃晚饭的榆社老百姓们第一次被当地电视台播发的一条新闻所吸引:任职不久的县委书记曹代表县常委会就今年榆社高中高考失利向全县人民道歉。曹同时宣布,7月2日起,榆社高中领导班子全员停职待岗;县委常委会将对县教育科技局领导班子成员进行诫勉谈话;在全省范围内以年薪10万元公开招聘榆社高中校长。
县委班子在电视上公开承诺:要在6年时间里让榆社教育来个“大翻身”。
《瞭望东方周刊》了解到,当天榆社县委就教育改革问题召开了长达6个多小时的常委会议,做出了上述决定。
7月8日,由县长卫明喜主持,县委书记曹做主要发言,在榆社县电影院又召开了1000多人参加、电视现场直播的全县教育工作整顿与布局调整动员大会。会议决定一方面筹措巨资改善中小学布局和校舍,进行中小学撤并;另一方面针对教师素质不高、责任心不强的现状进行为期一个月的整顿。
曹在会议上坦诚指出:“在经济欠发达地区,受领导发展观和政绩观所限,往往是思想上重视、战略上摆位,但投入不够,教育往往是弱势。但榆社今后要把发展教育放到优先位置来考虑。”
“榆社高考滑坡,只不过为我们进行教育改革提供了契机,事实上,常委会在先进性教育之后,已经决定大刀阔斧开展教育改革,扭转榆社教育落后的现状。”县委书记曹说。
200元办学经费用一年
榆社县位于晋中市东南部,地处太行山中段西麓。
这里地广人稀,到处是贫瘠的石头山,可耕种面积十分稀少,当地人用“穷山恶水”形容这里的环境。榆社县人口13.6万人,其中12万农业人口,有5万人年收入不足850元钱,曾是国家级贫困县。
山区人民居住十分分散。7月15、16日,《瞭望东方周刊》在榆社县三个乡的十个行政村进行采访,这些村庄中人口最多的不到500人,最少的只有160人。
居住的散落造成农村学校布局的分散。榆社县原有中小学321所,“十五”其间撤并减少到现在的165所,目前在校学生总数为23969人,平均每个学校只有145人。
“目前制约榆社教育发展的瓶颈之一就是办学不成规模,无法提高学生素质。”榆社县教育科技局局长宁建龙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然而,令记者震惊的则是榆社的乡村教育还处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状态。
北寨乡辉沟小学只有20名学生,一年级3名,二年级4名,学前班13名;他们在这里读到二年级后,再转到六里之外的堡下小学读三、四年级,五年级还要转到更远的学校。
目前该校惟一一名教师郝建新也正在附近学校和其他教师集中在一起学习和反思。7月16日,记者约他一起回到辉沟小学看看。
郝建新老师患有严重的脊椎病,走路要弓着腰,讲话时需要大幅度仰头,十分痛苦。
“全校的20名孩子都在这个教室里上课。上课的时候我先给二年级讲,讲完后给他们布置作业;然后再给一年级学生讲。”郝建新说。
辉沟小学一共有五间房子,是2001年乡、村共同出资建设的。两间是郝建新老师的办公室兼卧室,另三间是教室。郝建新的卧室里放了两条长凳子,如果上课时,学前班的孩子实在闹得厉害了,就把他们分开,到这儿趴在凳子上写作业。
目前,辉沟小学的孩子们只能上语文、数学、思想品德这三门课程。郝建新说,没有英语老师,无法开设英语课程。“计算机课就更别说了,我都没有摸过电脑。”
郝建新的工资由县级财政支付,烧煤由村里供给。每年用于教学的办公费用仅仅200元钱,郝建新要精打细算,用这200元钱买来一年的教案本、圆珠笔芯和粉笔等最基本的教学用品。
与之临近的郭家社小学和辉沟小学一样,学前班、一年级、二年级加起来也只有17个孩子,也是复式班。郭家社小学的校舍则是山西省世界银行贷款项目所建,村里至今还欠贷款1.7万元。
这样的学校在榆社县相当普遍。目前,榆社县还有71所“单师校”和129个“复式班”。
谁欠下了孩子们教育账
位于榆社县城的榆社二中是山西省级“示范初中”,去年在晋中市十一县示范初中考试中排名第五,但由于长期以来教育投入不足,学校硬件设施在十一所中学中最差。
“我们是软件不软,硬件不硬。”校长张克良说。
2002年,张克良带本校一位化学教师到晋中市参加化学教学研讨会,会议要求用幻灯机演示,但他们没有见过也不会用幻灯机,场面十分尴尬,后来学校想办法配置了幻灯机;2003年,张克良又带一位语文老师去相临的太谷县参加会议,会议又要求用多媒体演示,可他们没有见过。
“进入21世纪了,教学方法和教学用品在不断推陈出新,可我们一直追不上。我们校虽然是榆社示范初中,却连美术、音乐、多媒体等专用教室都没有,其他学校更可想而知了。”
不仅仅如此,该校的24个教室还有10多个在漏雨。
而下城南中心小学连最基本的教室和教师办公室都不够用,该小学一、二年级的14名学生只好到老师巩媚仙家里去上课。
《瞭望东方周刊》了解到,榆社县义务教育阶段尚缺教室6.4万平方米,学生活动场地12.7万平方米。
来自榆社县教育科技局的报告称,2004年,榆社县财政拨付中小学办公费用153万元。本县农村中学生生均年公用经费标准是186元(山西省定标准338元),县城生均公用经费是260元(山西省定标准409元)。
张克良给记者出示了一份2002年9月——2003年8月该校的日常开支清单,其中水费、电费、取暖费等开支28万多元。榆社二中现有1500多名学生,每年县财政转移支付办学资金大约12万元,不足部分只能从学杂费等补充,尽管这样,每年还有三四万元的缺口。
而这种情况在榆社各个学校非常普遍。河峪中学梁校长说,每年进入冬季,烧煤的钱都很困难,孩子和老师在教室里冻得发抖;北寨中学的安亚荣校长说:“全县还有相当的校舍危房需要修缮,但是没有钱。”
由于资金投入欠缺,榆社中小学办学条件严重滞后。目前榆社县13所初中没有一所能够达到标准化要求,全县中小学还有四类危房1100多平方米,其中最严重的D类危房占50%左右。
城乡教育发展失衡也是榆社教育面临的迫切难题。
由于乡村办学条件差,老师们都不愿意下去,榆社农村面临着各科教师短缺的难题。
宁建龙说:“因为缺少师资,榆社乡村小学的英语和信息技术课程都无法开设,学生到了初、高中后,在相关课程学习中出现了层层欠账的问题。”
以初中教育为例,榆社全县共有中、高级教师15人,有13人集中在县城两所初中,另外11所乡村初中只有2名中、高级教师;各类图书、仪器、计算机等教学设备也80%集中在县城。
宁建龙认为,这些因素导致了乡村学校班额少、学校规模小、教学质量差等现象,更导致生源流失,县城生源暴增。
鉴于此,榆社县委计划加快完成中小学撤并工作,要求今年暑期内撤销现有的71所单师校、129个复式班和4所初中。撤并后,将增加寄宿生3083人,需要建设校舍1.5万余平方米,资金1500万元。而目前榆社县可支配资金只有1000万元左右。
为了孩子,不能再耽搁了
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榆社县的教育投资制度也是在2002年改变的,在此之前,一直是“三级办学两级管理”的方式,也就是村办小学、乡办初中、县办高中,管理费用由县教育局和各乡教育办公室负责。
2002年国务院出台了《加强基础教育改革发展决定》和《加强农村教育工作的决定》,基础教育投资体制变为以县为主,原来的教育附加转到县财政统一转移支付。
宁建龙表示:“这些钱每年都能保证到位,当然有时会迟缓一些。”
他的话得到中小学校长们的承认。记者所采访的四五个中小学校长都表示财政支付现在都能在本年到位,不过有时会分批给付。
校长们都表示,靠目前的财政支持,学校能够维持下去,但是办学经费还是十分紧张。
榆社县教育科技局提供的一份报告表明,近年来县财政对教育投入的涨幅低于GDP的增长速度。2002年,全县GDP产值55172万元,对教育经费投入2818万元,教育经费占GDP的5.8%;2003年,GDP产值69677万元,教育经费投入3254万元,占4.67%;2004年GDP产值92166万元,教育经费投入3351万元,占3.64%。
目前,榆社县各中小学共有1700多万的债务,学校发展受到制约。
7月20日,记者在山西省城太原与县委书记曹如约相见,曹此次来太原是到山西省政府和教育厅请求资金援助。
这位团干部出身的县委书记扶了扶镜框,略带疲倦地说:“我们只有采取超常规措施,多方筹措资金,才能尽快啃下这块硬骨头。为了孩子们,不能再耽搁了。”
曹认为,教育投资大,收益慢,不容易出政绩,大多数追求政绩的领导不愿意真心真意去投资发展教育,这是经济欠发达地区教育难以发展的最主要原因。
“但教育是百年大计,我愿意做一个因为重视教育而被人谈起的县委书记。”曹说。
曹表示,发展教育,要靠干部的自觉认识,真正以人为本,急人民所急,想人民所想;国家应该把对教育的实际投入和中小学九年制义务教育普及状况作为对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标准之一。
“最重要的是,要让老百姓对地方官的政绩考核有一定的话语权。”他说,“这样干部的眼睛才能朝下看。”
谁该闭门思过
榆社县委因为高考滑坡对榆社高中领导层大动干戈的做法,也引起很多人的质疑。他们认为这是该县过于注重分数和升学率的表现,与素质教育相悖。
正在停职待岗的榆社高中原校长常跃刚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出了他的无奈:“榆社中学这样贫困地区高中的办学方向到底是什么?是多考出几个大学生呢还是让更多的学生能够完成高中基础教育?”
山西省教育厅副厅长张卓玉曾经在一次会上明确要求,贫困县的学校应该主要为当地经济建设培养人才,然后才是选拔人才。常跃刚认为张卓玉副厅长的要求和国家对素质教育的要求是一致的。
《瞭望东方周刊》了解到,常跃刚很注重学生的综合发展,榆社高中所办的《榆社中学报》和《怡心》两份校园报纸曾获得中国课堂教学研究协会举办的全国校报校刊一等奖。
但学校在管理方面也确实存在一定的问题。
7月15日下午,记者来到榆社高中,一名正在补课的高二男生告诉记者,学校的学习风气确实不是很浓厚,学生都很贪玩。他希望学校加强管理,改变学风。受访的另外几个学生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
榆社高中的苏宝银老师是晋中市政协委员,她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今年我带的两个毕业班,只有一个人上了本科分数线,就这一个也出乎意料,属于超常发挥。”
苏宝银认为,片面追求升学率导致各学校之间互相挖墙脚,抢生源,造成差校更差,形成恶性循环。这是榆社高考失利的直接原因。
榆社县2004年中考的前100名学生中就有69人流失到了临近的太谷县、榆次县读高中。
“中考前夕,邻近县城的高中校长就已经瞄准目标,让老师一个一个做动员;还采取一些奖励措施,比如中考成绩前多少位不但免除全部费用,还奖励1万到2万元不等。”去年考上浙江林业学院的榆社高中毕业生原琼说。
与此同时,这些学校对差生则高额收费,用收低分的钱去奖励高分。
该县多个中小学校长都坦承:现在各方面的工作还是围绕升学率而做,素质教育还只是喊口号,实际上无法落实。
另一方面,榆社县中小学失学率很高。榆社教育科技局的报告这样写道:一些薄弱初中学校辍学人数有回升趋势。辍学的主要原因是“学不会,考不上,念不起”。
学生失学情况最严重的北寨中学,在籍学生人数267人,实际就读人数156人,有73人辍学务农。校长们的估计是,榆社初中辍学率近20%,整个榆社年辍学率大约为5%。
山西省教育厅基础教育处任月忠处长认为这个数字基本符合实际,但已经超出了国家3%的标准。
面对人们对榆社教育改革的质疑,曹义愤地说:“我们的孩子连起码的正规完善的基础教育都是奢求,还何谈什么素质教育?那么多的单师校、复式班,没有老师,连英语、音乐课都开不起来,孩子们连电脑都没见过,还怎么谈素质教育?高考失利只不过是一个必然结果,榆社教育到了必须全面整改的时候了。”
一个事实是,山西甚至全国类似榆社高中的学校绝不在少数,应该闭门思过的绝不仅仅是教育主管部门和学校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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