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桅(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

　　盼望已久的第四轮朝核问题六方会谈进行一周了，至今各方仍在就共同文件“咬文嚼字”。这次，在没有确定会期、在一定要取得实质性成果的包袱下，各方如能达成关于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实质性协议的确不易。但吊诡的是，确立的协议文本竟然回到了朝核危机前的《关于朝鲜半岛无核化共同宣言》。难道，历史在倒退？　　

　　就是这种协议，还迟迟得不到签署。表面上卡在朝鲜半岛无核化定义和行动顺序上，其实源于各方是否做好让步的准备。目前的问题是，为什么美国不能让步？

　　在第二天的会谈中，朝鲜重申了弃核的几项要求：美国从朝鲜半岛撤走其核武器，与朝鲜实现关系正常化，并向朝鲜作出安全保证——皮球又踢给了美国。其实，这些都是美国可以并且正在让步的方面：其一，既然美国声明，自1991年始，美国已经撤走在韩国的核武器，目前在东亚地区没有部署核武器，朝鲜的第一项要求可以满足或者已经满足；其二，华盛顿早在一个月前就告诉朝鲜，如果朝同意取消其核项目，美国准备在平壤开设一个联络处，作为美国最后承认朝鲜主权的过渡，这说明美国正在满足朝鲜的第二项要求；其三，美国此前已在会谈中郑重表示美国尊重朝鲜的主权，无意攻击朝鲜。如朝鲜弃核，美国争取除了签订一个不侵犯条约之外考虑给予朝鲜多边安全保证。说明美国做好了满足朝鲜的第三项要求的准备。而实际情形是，面对朝鲜的要求，华盛顿仍然坚持朝鲜在获得任何物资之前，以可以核查的、不可逆转的方式终止其核武计划。这是为什么？

　　而对于其他会谈方，常常将与核不相关的问题搅在一起，致使会谈难以聚焦。好像朝鲜核问题只是六方会谈的一个由头。这又是为什么？

　　惟一的答案是，六方会谈只是一过渡形式。关键在于朝鲜半岛及东北亚的秩序安排以及各国战略与意志；而各方特别是在日、韩驻扎了大批军队的美国，相关大国都还没有准备好东北亚的秩序安排。

　　既然各国没有准备好，只好回到朝鲜半岛核问题的当事国去。果然，本轮六方会谈关于朝鲜半岛无核化协议参照系居然是朝韩于1992年1月21日签署的《关于朝鲜半岛无核化共同宣言》文本。当时宣言的具体内容包括：朝韩不试验、不制造、不生产、不接受、不拥有、不储藏、不部署、不使用核武器；朝韩和平利用核能；朝韩不拥有核再处理设施和铀浓缩设施。

　　六方会谈进行到了第四轮，此前还进行过几轮四方会谈，情形怎么又回到南北和解的原始起点呢？

　　这就提示我们六方会谈当初一个隐含的构思，即当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朝核问题之后，演变成包括朝鲜半岛在内的远东地区的多边安全保障会议；六方会谈今后会演变成以南北朝鲜对话为主题的交涉场所。

　　如此说来，要对朝鲜核问题做重新解读。

　　朝核问题的三重解读

　　朝核问题有三方面的涵义，不同国家强调不同方面，使得会谈难以聚焦。第四轮六方会谈再次印证了这一点。会谈第一回合——双边谈判在化解分歧、聚焦议程；会谈第二回合，就无核化定义分歧。具体说来，朝核问题包括三个层面内涵：

　　——全球层面，涉及全球防扩散

　　美国果真感受到朝鲜的核威胁吗？其实，美国认定朝鲜既无实力也无意图攻击美国或驻韩美军。实际上，美国并不认为朝鲜核问题直接危害到美国的国家安全，而是危害其防扩散和反恐大业，并给日本核武装提供借口。而对中国而言，六方会谈是与和平发展、成为负责任大国联系在一起的。

　　——地区层面，涉及现存的东北亚冷战体制

　　朝鲜核问题不仅涉及朝鲜的核开发计划，还涉及美对韩、日的核保护伞和结束朝鲜半岛冷战体制问题。会谈前，朝鲜就提出要以和平协定替代停战协定问题；会谈中，朝鲜更是提出它的“无核化”定义：1.韩国也不能有核武器及核计划；2. 驻韩美军不能有核武器；3.美国军舰和军用飞机不能携带核武器进入。这样，“无核化”的范围就不仅包括整个朝鲜半岛陆地，还包括有关的领海和领空。朝鲜对无核化定义涉及美国驻军合法性以及美国在韩国部署核武器问题。

　　——双边层面，涉及南北和解和朝美、朝日关系正常化

　　通常人们认为朝美矛盾是朝核问题的关键，这当然是就谈判进程而言的。美国国务院7月29日表示，不能允许朝鲜拥有任何形式的核计划，民用核计划也不例外，这暴露出美国有关政策制定者脑中所带浓重“民主和平论”痕迹的意识形态偏见，不信任朝鲜，偏离实用主义原则。

　　至于南北和解，核问题无疑是一障碍，但似乎在排除干扰推进；朝美、朝日关系正常化，则纠缠在朝鲜人权、绑架人质等问题上。

　　小九九VS.大九九

　　因为有全球层面、地区层面和双边层面诸多内涵，朝鲜核问题不止是核问题，而且涉及到结束朝鲜半岛冷战体制的未来，多种力量、意志交错。在这里，东北亚安全以及战略格局是“大九九”；各国战略和战术只能称为“小九九”，比如：日本对绑架问题的关切、俄罗斯对能源援助问题的兴趣，甚至韩国对推进朝鲜半岛统一的愿景等等。

　　决定进展的除了有认识分歧外，各方对解决这一问题的策略分歧也是影响问题解决进展的关键。具体说来，六方会谈各方对朝核问题存在不同的时空解读：

　　——朝鲜方面是从现实看未来的。换句话说，朝鲜只是希望以既存的核计划和核武器换取安全保障和援助，改善所处的国际环境；而美国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因而朝鲜一再强调与美双边谈判的重要性。如果美国在此问题上让朝鲜看到好处，矛盾完全有可能更好解决。所以说，朝鲜不仅不是核原教旨主义者，也不是原教旨反美主义者。

　　——韩国方面是以未来看现实的。多数韩国人并不认为朝鲜核武器是对国家安全的严重威胁，所思所想仍然是民族和解和统一大业，而核问题只是通向这一进程的障碍而已。因而韩国方面对推动举行新一轮六方会谈十分积极，也很大胆——韩国准备给朝鲜提供200万千瓦电力，以换取朝鲜放弃轻水反应堆建设项目，即是例证。

　　——美国方面是以历史看现实的。美国对朝核问题的现实态度是与维持美国在东北亚传统的力量存在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正因为如此，朝鲜强调“整个朝鲜半岛无核化的最终目标”。朝鲜认为美军在韩国和日本都部署了核武器，所以它主张自己和美国都要放弃核武器。可以说，朝鲜想以此削弱美国在东北亚的军事存在。这是美朝矛盾的症结所在。

　　——日本方面是从现实看历史的。现实的问题除了朝鲜的核武装外，便是朝鲜过去绑架日本人质的问题。日本代表不提人质问题便难以向国内交待，提及又遭人嫌，颇为尴尬。从现实看历史的又一例子是由于日本在历史上侵略和殖民朝鲜，导致朝鲜敌视日本的态度至今不减；在这种氛围下日本认为朝鲜核武器最有可能对付日本而非韩国、美国，更不可能是中国。

　　——俄罗斯方面是从未来看历史的。所谓未来，特别指援助朝鲜问题，如果六方会谈进行到这一步，俄罗斯可以以其丰富的能源争取历史上存在而如今失去的对朝鲜半岛事务的发言权。

　　——中国方面是从历史看未来的。中国方面当然关心朝鲜半岛无核化问题。历史上，中朝是盟友关系，未来如何定位，成为中国周边外交的一大考验。中国希望六方会谈转化为结束半岛冷战机制，服务于东北亚区域合作和中国东北振兴，不能不说是基于历史上中国的影响和经验。

　　六方会谈为何进展缓慢

　　因为各方视野常常难以聚焦，第四轮六方会谈进展缓慢，实属意料之中。对于美国而言，朝核问题获得根本解决之后，美国与韩国的联盟关系将会进一步恶化。一旦美朝关系正常化，那么美军驻扎韩国的正当性可能遭到更多韩国民间以及在野党的质疑。因此，美国事实上不希望即刻解决朝核问题。

　　就根本的战略利益而言，日本某些人或许并不希望朝核问题得到彻底解决，因为一旦丧失“朝鲜威胁”，日本强化军备的企图就会少了借口。

　　因此，朝核问题从来就不能简单地放在所谓的中俄朝“北三角”和美日韩“南三角”博弈的方程式中去求解。历史一再证明，决定历史进程的向来不是多边会谈，而是实力较量与战略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