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先驱导报记者苏度报道
虹影是少数几个最先表示对哈金“支持”的作家,她因此也被国内一些舆论批评,并说她并不了解中国。面对《国际先驱导报》记者的独家专访,她表示更关注这一事件所延伸出来的意义。
哈金会受伤很深
《国际先驱导报》问:对哈金的人品以及文品,你做何评价?
虹影答:去年在科隆作家节,我与他都是由各自的德国出版社陪同,做同一台节目。主持人将他的英文小说《疯狂》给我,要我在两个小时里读一下。这本书与《等待》不同,里面的黑色幽默让人掉泪。节目开始时,我们都说英文,由人翻译成德语,中间有空隙思考。《疯狂》一书,与我在文革中成长的许多经历相关,他以平和的语气说文革,我注意到他平和后面的深沉。
哈金是个很谦虚的人,完全没有文化人的轻狂,不喜欢流言蜚语。如果要我形容,他是真正的谦谦君子,在目前这个文化环境中,他可能很不适应,比如国内媒体几千条“哈金涉嫌抄袭”的疯狂劲,我想他会受伤害很深。
问:国外一些文化人士对这一事件有怎样看法?
答:我和几个西方作家谈到这件事,他们觉得很奇怪,因为历史小说利用各种回忆材料是经常的事。我昨天遇见一位英国作家。他刚出版一本写中国的长篇小说《Emperor’sBones》,里面大量引用了上世纪初的历史材料,例如各种西方人对传奇式的苏联顾问鲍罗廷的回忆,他把很多细节搬进小说,也只在后记中说明了一下。我告诉他有人指责哈金的小说“涉嫌抄袭”,他认为非常好笑。
问:国际化作家如果创作与中国内容有关的作品,不可避免地要与国内已有资源发生联系,对这一联系你怎么看?
答:关于朝鲜战俘营,中文的材料有十多本(包括繁体字的),西文的朝鲜战争史大多有长篇专章,谈战俘营事件,甚至谈及具体人,包括杜德将军的照片。战俘营只是哈金小说中的一段,但材料来源非常之多。作为历史,作为对历史事件的回忆,这些材料本身当然有很多互相重叠的地方,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谁抄谁的指责?
历史书不可能“独创”,只能互相补充。无论哪边来的材料,另外的历史书当然能引用,只是应该加注。当然历史小说也能用,一般在后记说明,这点哈金完全做到了,他没有任何错。没有抄袭者会主动在书里说出抄袭的对象。
没有在国外不打工的中国作家
问:在这一事件中你对针对你的批评如何看待?
答:有些人老说我“不了解国内情况”。其实我是个中国作家,对国内同行写的书,我每年要看上百本,国内刊物杂志,网上的报道,甚至博客的文字,我每天都要翻阅。我自己还做几个网上文学论坛的“斑竹”。我可以跟国内任何小说家评论家文学记者比读书多少。
问:现在在外的华裔作家的“文化生存环境”有何特点?
答:大概最近六七年,文化中国的边界又一次扩大,相当多的中国作家——不仅是华裔作家,开始用“获得语”(作家所定居的国家的语言)写小说,而且取得了很大的成绩。
固然,二十世纪有过林语堂、张爱玲、黎锦扬、蒋希曾,但是以前这些人比较孤立,现在出现的是一个中国人外语作家集群。他们用西语写作,是在跟西方人同一场地竞争,难度可想而知。
问:最难的是什么?
答:在国外用获得语写作,或是中文写作,都得首先考虑生计。生存是头等大事,不像在国内,父母朋友支援一下,可以暂时渡过难关。一到国外,写作必须马到成功,而且每年持续成功,天下哪有如此好事?没有打过工的中国作家,我没有见过,包括我自己,都打过工。
所以,为了生存,许多作家没有时间来写作,很多作家也因这一难关而消失掉了。再有就是出版难,英语作家,得有经纪人,出版社不接受投稿。西方经纪人制度,是替出版社淘汰作家,许多人这一关就过不了,有了经纪人,再找出版社,出版社出了一本书,如果销路不好,这个作家就此被经纪人和出版社忘却。我认识好些西方作家,在书出来时吃不好睡不着,见了不佳的评论就要找上门去打架或得忧郁症。在一次作家节上,见到一位英国大牌女作家,名字就不说了。她的演讲排在我后面,她一直在休息室里抽烟,一根接一根。休息室是不让吸烟的,可她已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紧张的那样子,一点也不像写过十多本小说的人。
在西方,职业作家这碗饭很难吃下去。
问:在这样的环境里,你希望国内对这些作家有怎样的关注,甚至关心?
答:哈金在美国获全国图书奖,两次获福克纳奖,程抱一在法国获得PrixFemina奖,他们的杰出成就已经被欧美主流批评界承认。对为文化中国取得荣誉的“外语作家”,我们应当给予他们应得的尊敬。但我国文化界对此重大发展,至今没有任何反应,批评家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我觉得这是中国文化界应当赶快进行弥补的缺门。日本人对石黑一雄(用英语写作的英籍日本作家)就感到很骄傲。
问:这种关注更深远的意义是什么?
答:中国现代性的一大特征,就是中外文化在各个领域中的渗透融合。以中文为基础的中国文化,应当拥抱世界。这不仅是信心,这也是中国文化可取的前行道路。第三个千年的头开得不错:外语中国文学,作为文化中国的成果之一,终于站住脚了,中国文学终于推开了中文的自我封闭。由此,中国文化明白无误地已经延伸到异国文字中:中国人的聪敏才智,用外语写作的能力,已经把这个边界区,培植得繁花似锦,令人目不暇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