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侵华:亡国日记 东三省沦陷后的真实笔录
● 81岁老人的刻骨亲历 ● 东三省沦陷后的真实笔录● 日寇奴化国人的历史控诉
60多年的岁月消磨让那些《协和日记》泛黄,也更增加了历史的厚重。其中一本的封皮上印着:(满洲国)康德九年,(日本)昭和十七年,日本纪元二六零二年,西洋纪元一九四二年……而在第一本日记的扉页,印着伪满洲国的“国歌”——
天地内有新满洲,
新满洲便是新天地。
顶天立地无苦无忧,
造成我国家……
李连举佝偻着身子,用昏花的眼睛审视自己的作品。实在是太多了,220万字,从1938年——他14岁时——一直写到今天。他已经为日记申请了吉尼斯世界记录。但更重要的是:在抗战胜利60周年的背景下,这些对东北沦陷区的笔录异常珍贵,它是目前惟一能见到的完整日记体史料。
“养成记日记的习惯”
1924年,李连举出生在吉林省舒兰县杨桥村。由于祖上留下十几亩土地,家庭的生活还算富足。但李连举直到10岁才获得了上学的机会——连年的兵荒马乱、土匪横行,让村里的学校已经停办多年,直到1934年,日本扶持的伪满政权恢复了杨桥国民学校——相当于四年制小学。
四年之后,为了让读完国民学校的儿子继续求学,李连举的父母典当出家里的土地,开始了舒兰的陪读生活。在县城里,李连举先是读了两年的优级——接近于现在的初中,然后进入四年制的县城惟一的国高。
对于1931年“九·一八”事变及其后几年发生的事情,并没有给李连举留下太深印象。“人们从来就没安宁过,老百姓对于时事已经麻木。而溥仪成为日本人傀儡之后,一切国民政府的消息都被封锁了,那已经是‘别国’的事情。”他回忆说。杨桥村村民甚至没见过日本兵,他们对于国破最直观的感受,是一些溃散的东北军残部跑进村里,做了很多偷鸡摸狗的勾当。
“我只是一门心思要把书读好,也算求取‘功名’。”李连举说。像他这样接受了10年完整教育的孩子,在当地是绝对的高才生——为了愚弄民众,大部分人受教育的权利被剥夺了。而培养国高学生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为伪满政权做事。
1938年12月28日,寒假前夕,李连举的级任(班主任)老师宫世盛对学生们提出要求: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很多人写了几天就放弃了这个记录历史的机会,只有李连举坚持了下来。
67年的日记从亡国中开始了。他把日记当作了检点自己生活和思想的方式。“文革”期间,这些“四旧”物品是被攻击的主要目标,需要防备老鼠和红卫兵。但在恐惧中,李连举还是保留了这些史料。
“它太珍贵了!” 前几年,有研究东北沦陷史的专家看到了李连举的日记后兴奋不已,“尤其重要的是,其中包含了很多对于日本奴化教育的清晰记录。”
奴化教育无处不在
与伪满政权下的机关、企事业单位一样,李连举所就读的舒兰国高也是由日本人出任副职。但任何人都明白,侵略者如同隐藏于台下的木偶艺人,掌握着实际操控权。
米村秋义,一位20多岁、大学毕业不久的青年人,出任了舒兰国高的日籍副校长。他戴着一副眼镜,随和、严谨而彬彬有礼。“听说别的学校有过日本人体罚学生的事情,但这里没有。”李连举说,“日本校长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他从来不和我们谈其他事情。”
这位副校长不仅负责管理,还亲自为各个年级上课,主要是教授他的母语——在当时的学校里,日文好坏是衡量学生成绩的最重要的指标。
每天早晨,到操场上出席半个小时的“朝会”是全校400多名师生的必修课。内容千篇一律:升日本及伪满国旗,用日语和满语——实际就是汉语——分别唱日本国歌和伪满“国歌”,然后背诵“康德皇帝”(溥仪)的“诏书”和“国民训”。“日本人是我们的祖先,现在日本则是我们的亲邦。大日本帝国拯救了满清,还对我们提供持续的帮助,我们要与日本永远亲善,要感恩……”这就是“诏书”向“臣民”们灌输的精神。
“朝会”的另一项内容,就是集体行注目礼。孩子们的目光要向着新京(即长春)的方向遥拜“康德皇帝”,再向着东京方向遥拜日本天皇。
“在枯燥乏味的‘朝会’上,我们冬天冻坏手脚夏天被烈日晒昏的事情时有发生。”李连举说,“所有人都对它深恶痛绝,但也只能默默忍受。”
60多年前的日记本承载着这些痛苦。其中的记录还有,学校几乎每一周都被安排数次其他类型的“亲日”教育。比如去“协和会”听演讲,比如参拜纪念日本阵亡军人的“忠魂碑”,或者参加日本节日——不仅包括天皇祭日,还包括日本的陆军建军日、海军建军日——的纪念活动。而当时所用的日记本,都因为日本人倡导的“日满协和”而被印上了“协和日记”的封面。
伪满时期,日本军国主义为了维持殖民统治,对东北人民除了进行残酷的军事镇压外,还利用“满洲协和会”进行思想统治和精神奴役。
“协和会”的前身是日本关东军中一些狂热侵华分子于1932年4月组建的“满洲协和党”,同年7月25日,在“协和党”的基础上成立了“满洲协和会”,溥仪为名誉总裁,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为名誉顾问。“协和会”在新京设中央本部,在沈阳设中央事务局,还在吉林、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地设地方事务局。该会章程规定,凡“满洲国”居民,年满20岁的男子均为会员,妇女均为“妇女会”会员,15岁至20岁的青年均为附属的“青年团”团员,10岁至15岁的少年均为“少年团”团员。“协和会”惟一的目的就是“遵守建国精神,实行王道主义”,也就是为日本军国主义在我国东北的殖民统治服务。
在舒兰小城,机关、企业的工作人员每个月也至少要被安排一次参拜“神社”的活动。除了对于“日满友谊”及“伟大日本民族”的无限赞美,严密的消息封锁让人们很难了解发生在东北之外的血腥与灾难。
麻木的亡国奴与反日潜流
国高有时会组织孩子们到临近的五常县慰问日本守备队。除了全体向日本兵敬礼,校长还要代表学校讲话,感谢日本军队对“满洲国”的“庇护”。
“必须承认,日本人的奴化教育非常厉害,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在其影响下长大的孩子。那时候头脑里完全没有什么反日的念头。”毕业多年后李连举才渐渐意识到,宫世盛老师当初很热心地鼓励大家记好日记,“保留这段历史”,应该是另有深意的。
李连举回忆说,那时候民间并没有“亡国奴”一类的概念,甚至“中国”都与人们的现实生活没有关系。民众只是大体知道,满清复辟了,而且受制于日本人。那些负责“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们对时局有着稍稍清醒的认识,但没有人敢当众表露。
基本属于文盲的父母绝少和李连举谈论时事。这个家庭像多数沦陷区的百姓一样,过着噤若寒蝉的日子。只有偶尔家里来了非常知底的亲友,一种愁苦和哀伤才会被宣泄出来。
当时,并没有侵略军进驻舒兰县城,社会秩序的维持完全交由伪满警署负责,许多人甚至没见过传说中的日本兵。但人们依然恐惧——如果你被征调去为一些“国防工事”当劳工,即使不被累死饿死,也会因为许多工事涉及军事机密而有去无回。
而当少年读到国高后期时,他才感觉到学校里有个别老师和学生悄悄地传播一些不同于“主流教育”的信息和思想。有同学教给他一句顺口溜:“日本话,不用学(当地方言读作xiao,第二声);日本人,长不了”。尽管这些微弱的声音并不足以完全改变孩子们的思想,但从那时开始,他们对于多年所受的亲日教育产生了一些怀疑。
与怀疑相伴而生的,是对于无处不在的奴性教化的逆反情绪。在李连举的日记中不止一次地记载着他“开小差”的经历。有一次,学校安排慰问邻县的日本守备队,李连举借故上厕所,就悄悄跑回了家。
日本投降时刻,茫然的选择
1944年,李连举在毕业考试中获得第三名。出色的成绩让他获得了一份“好工作”——到县公署做雇员。他的同窗大多都做了教员,在当时看来,这显然不如在政府里供职体面。
老人不愿过多披露对于他在县公署的经历。“这不算真正为伪满和日本人做事,否则我在‘光复’之后不可能加入共产党。”他一再强调说。
而这一年多的经历让李连举看透了那些伪满官吏的丑恶嘴脸。“当时一种流行的说法叫‘勒脖子’,指的就是那些小官吏对老百姓吃拿卡要。抓劳工的时候,给他们一些好处就可以高抬贵手;把他们打点好了,还可以少交一些‘出荷粮’。”他说。
战争的局势在这一年发生了转折。李连举隐约能感觉到,日本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进程遇到了大麻烦。由于前线伤亡惨重,一些原本在县里工作的日本职员作为“在乡军”(相当于预备役)被征调到战场。与李连举同在一个股工作的金泽在这一年的10月被征调,当时这个日本人哭得非常伤心,他说自己可能“回不来了”。
1945年则有更多的劳工被派往前方修建“国防工事”,物资的紧缺带来了从未有过的艰难生活,老百姓私下里议论着:据说日本人快完蛋了。
8月,日本终于宣布无条件投降,“康德皇帝”也逃离了新京。舒兰县公署突然陷入瘫痪之中。“光复”的喜悦在人群中间迅速传递着,不过如同失去了工作的李连举一样,县城里的人们一时也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此时在街道上出现的,有时是苏联红军,有时是八路军,有时又是国民党的军队。日本人投降后的最初一段日子,国共两党都在努力争取对舒兰的控制。很快八路军干部找到李连举,表示欢迎这个受过国高教育并有政府工作经历的青年加入到“革命”中。
“对于革命的真正含义,我是在后来才逐渐了解的,当时的选择则带着太多懵懂的成分。”李连举说,“我的同学中,有的加入了共产党的组织,有的投身国民党,差不多是在几天之中,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另一件事情也让李连举感到庆幸,战争“及时”结束了。假如东北沦陷史再拉长一两年,当他在县公署正式就职,那么人生的轨迹必然会带着历史污点。
60岁后重读日本
此后的经历则是参加了辽沈、平津战役、湘西剿匪和抗美援朝,转业到辽宁铁岭后担任过政府和企业的行政领导。1984年,年满60岁的李连举离休之后突然作出一个决定:研究历史尤其是日中近代史,并重新开始学习丢弃了40年的日语。
如今,年过八旬的他仍每天收听日文广播,并协助一些机构翻译日文资料。
“我有着特殊的日本情结,我是觉得以往的日本让我既了解又陌生。我希望真正了解这个国家,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曾经给中国带来那么多的苦难。”李连举说。
今天,这位老人乐于和任何造访者滔滔不绝地谈古论今。对于那段东北沦陷区的记忆和思考,他不想让它们安静地停留在早已泛黄的“协和日记”本里,而是需要更生动更鲜活的讲述和传承。
(责任编辑:宛振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