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升
国际先驱导报文章
“认识你自己”——这句刻在德尔斐神庙三角楣上面的铭文,不仅仅对苏格拉底而言有如天启,不同的人,也以不同的方式实践之,自画像、自拍照、电影、小说。而撰写自传更是一种无法扼制的表达冲动。对只拥有回忆的老人,更是如此。与不久前坊间推出“哈佛男孩”李欧梵教授自传《我的哈佛岁月》的活色生香不同,何炳棣的自传要刻板得多。他要将自传经营成一部“偏重学术性的回忆录”,成为“学术史及教育史等方面具有参考价值的著作”。这种定位使该书成为标准的史料汇编,史家笔下字字有来历,而书中大量的“专忆”“附录”“补充史料”以及学术观点的介绍,无疑增加了其史料价值,但也因此丧失了一些可读性。
“读史”和“阅世”显然是本书的两个关键词。何炳棣是著名史学家,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就读于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深受史学大家雷海宗、蒋廷黻等先生的影响。五十年代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英国史博士学位,之后获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并成为美国亚洲学会首任华裔会长。蒋廷黻提出的“历史与社会科学并重;历史之中西方史与中国史并重;中国史内考据与综合并重”的清华治史风格,何先生是力行者,并成就大学问。狂妄如李敖,与何先生也是一见如故,长谈四个半小时不喝水不小便,憋得连夸何先生“体大精深”“真正大历史”“越界渊博”“佩服之至”!
“阅世”,用我们曾经熟悉的说法就是“读社会这本大书”。那是一个西潮澎湃的时代,中学已不能为体,西学也不仅仅为用。何父早已经为儿子谋划了未来:“这种年头,如不能出洋留学,就一辈子受气”。考清华,再考出洋,是那时学子最好的出路,当年的“托福”——中英庚子赔款考试的难度远胜于今日。但那时学统尚未中断,读西书、学英文的同时,国学也没有被忽略,再加上清华、西南联大的教师都是一时之选,陈寅恪、冯友兰、潘光旦、钱端升、张奚若……看看何先生对师友的回忆吧,那时候的学术界真是兼容并包,群星灿烂,茵蓊成了博大精深的人文气像。何先生那一代可谓古今中西学问皆有很好的基础,一旦出洋留学,往往能成就大学问。相比之下,如今出洋的“寄托一代”显得何等单薄!
“五四”运动是学生影响政治一次绝好的展演,何炳棣先生在南开中学阶段就卷入了政治,担任了学生刊物《南开双周》的总出版委员,该刊物逐渐激进化,并引发学潮,最后何先生被校方开除。到清华后,何先生非常珍惜时间,专心功课,不愿分神于政治运动。但“一二·九”以后国难加深,何先生也不得不卷入了请愿、罢课、罢考运动,他们以柔弱的身躯作为政治和道德武器,使清华校园成为一个情绪、肢体、口号和爱国意识交相辉映的舞台。何先生回忆当年一部分左派学生因数十学生被捕,怀疑教务长潘光旦向当局提供名单,于是组织了一帮学生围攻潘先生的一幕,读来让人肃然。潘先生“头发凌乱”,却仍然“面带笑容”的大气像,梅贻琦校长那一句:“你们要打人,那就打我好啦。你们如果认为学校把名单交给外面的人,那是由我负责”的大担当,所谓的大学精神,不就是这些吗?校长教授互尊互敬共同治校,爱护学生如子弟,不愿解除左派学者吴晗教授的聘约,这些都已经成为中国高教史上的一章。
留学不仅提升了何炳棣的学术能力,更是给了他宽松、优越的治学环境。何先生1940年初次留美考试失败,延后了时间,否则以其应付人事的性格,躲过“百花”“反右”,也难逃“文革”。自牛津大学毕业后返国的著名国际法专家陈体强先生临终前14天留下的文字可谓新时期的《伤仲永》:“……1957年后,格于形势,搁笔伏枥,坐视光阴流逝,报国无门。1979年后国际法学重见光明,我亦振笔再起,写了文章若干篇,但已是强弩之末,力难从心……”此时读来,历历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