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曹勇
他们正在实现一个让湖泊“衔远山,吞长江”的梦想。
闸门缓缓打开了,滚滚江水涌入,向大坝后的天鹅洲——长江故道,现在的一个环形湖泊——奔腾而去。“通了,通了!”朱江博士打开摄像机,把这个历史时刻记录了下来。
去年6月15日,长江与天鹅洲故道恢复连通。此后,湖北涨渡湖、洪湖,安徽的白荡湖回到了大江的怀抱。而在2005 年10月中旬,当这位博士与他的支持者们重回故地时,被一统的江湖已经显现出久违的灵气。
“我也看到人们心灵的闸门打开了,”朱江说。
大江之痛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这句中医经络学的恪言,可以用在中国第一大河身上。
6380公里的长江如同经络体系,干流和支流是经脉,散布在周围的大大小小的湖泊如同一个个穴位,流动的江水就是维持生命运转的“气”;气应该贯穿经络与穴位,否则就会出毛病。
长江显然“痛”了。自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粮食的缺乏及防洪抗涝的目的,大规模的围湖造田运动开始了。大大小小的堤坝将湖泊与江河一刀两断。这项持续20年的运动让长江中下游的湖泊消失1/3以上,与江保持自然连通的湖泊只剩下洞庭湖、鄱阳湖等几个。
“这充分体现了当时的价值观:资源的利用是无偿的、无节制的,”朱江说,“并且表现出独占性——对水利部门来说,可以获得水电经营的权力;农业、农垦部门将得到土地和农田;水产部门将获得稳定的水体和渔产。自然资源是作为人的附属品而存在的。”
但今天,人们开始为“江湖阻隔”埋单了——首当其冲的是生态系统严重破坏。长江原有鱼类370多种,居中国各水系之首,如闻名中外的长江鱼时鱼,1974年捕捞量高达157万公斤,现在已经难觅踪迹;中华鲟、白鲟、胭脂鱼等已非常稀少;白鳍豚近乎灭绝……2004年1月,湖北省两个野外水鸟调查小组分头调查了洪湖、梁子湖、涨渡湖等15个有代表性的湖泊发现,该省以前记载的102种水鸟,只剩下了60%。
蓄洪能力下降、洪涝灾害频繁是第二个后果。另外,江湖阻隔还产生一系列政治的、社会的矛盾和冲突,从经济的角度讲,它得不偿失。阻隔还导致了水体自净能力下降,富营养化非常严重,一些城市守在水边没水喝。
在中国向水面要粮食的时代,国际社会发生了重大变化,并探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妙方。
20世纪60年代,世界最大的国际自然保护组织——世界自然基金会(缩写为WWF)诞生,这个总部设在瑞士、在100多个国家实施各种自然保护项目的非政府、非盈利组织致力于三个目标的实现:保护世界生物多样性、确保可再生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利用、推动减少污染和浪费性消费。1980年,WWF入华,这是第一个受中国政府邀请来华开展保护工作的国际NGO。
1998年的长江特大洪灾,让高层认识到围湖造田是罪魁之一,中央作出了“退耕还湖”的决策。但一些专家也嗟叹:湖泊湿地的消失是一个难以逆转的过程,期望将它们恢复到解放初期的面积,只是一梦。
但人们开始执著地追梦了。2001年,汇丰银行提供210万英镑(约合人民币2600万元)支持,重建江湖联系项目正式启动。2003年年底,朱江接手负责这个项目中“江湖联系”的具体实施。他和同事戏称之“一统江湖”。
按照计划,一统江湖将在湖北省进行为期五年的试点。
何为“一统江湖”
一统江湖最重要的内容是,推动流域综合管理,促使湿地——江湖联系的重要过渡带——功能的恢复。包括诸如蓄洪、生态多样性、水质净化、提供湿地产品以及建立保护区、百姓生产调整等等。
WWF选择了这样的实施路径——先试点,然后通过政策研究、宣传、推广成果,最终得以大范围实施。
“实现这个梦想,政府是主角。”朱江说,“我们必须和他们合作。”
WWF找到老伙伴国家林业局,国家林业局将其介绍到湖北省林业局,通过省局去找湖北省政府。2002年9月, WWF和湖北省政府达成了一个5年计划的框架协议,双方合作重建江湖联系。
因为有国务院退田还湖的大政策为依托,所以一开始WWF的许多专家希望恢复江湖的自然连通,一上来就要毁堤、拆坝,没想到听众“哗”的一声炸了锅,大多数官员、专家反对这个“天真之极”的想法,因为在湖北,防洪——把洪水挡在外面是天字第一号的任务,拆坝毁堤如何可行?如果搬迁移民,除了耗资巨大外,还涉及许多善后问题,这么大规模的拆坝毁堤断不可行。
朱江说,WWF的专家们碰壁后认识到,事情不能一蹴而就。于是,三种符合中国国情的方案被确定了:第一,在有条件的地方实施上面所说的自然连通方式;第二种,通过人工控制闸门,实现季节性的生态水文联系——简单说就是在长江鱼苗多的时候,要打开闸门让鱼苗进入湖泊,同时也让湖泊里的鱼有机会到江里洄游产卵,实现交流,这叫“灌江纳苗”;第三种,通过人工调控恢复水文动态过程,就是让湖里的水和长江的水一同涨落。
这个符合国情的方案得到了湖北高层的认可——一些省级官员参与了研讨会。2004年10月,中国环境与发展国际合作委员会流域综合管理课题组向国务院递交了一份报告,大意为推动长江流域综合管理势在必行、建议试点推广“江湖联系”、持续进行退田还湖政策等,这个建议得到了中央批准。
2003年至2004年,涨渡湖、洪湖及天鹅洲长江故道先后被选为重建江湖联系的试点湖。涨渡湖是武汉地区离长江最近的一个湖泊;天鹅洲长江故道是一个环形的水面,两个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白鳍豚及麋鹿保护区——设在那里;洪湖则是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湖北境内水域面积最大。
“天鹅洲长江故道和洪湖的试点是地方官员主动要求的。”朱江说,“这为我们的计划奠定了基础。”
遭遇难题
实施江湖联系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和各级政府部门磨合的过程。WWF最大的困惑是,到底谁来管事?
在涨渡湖,要开闸实行“灌江纳苗”,应该跟谁签合同?由哪个部门打报告给政府解决问题?基金会跟水产部门谈,一连谈了三个月,水产部门没有明确表态。后来在与武汉新洲区——涨渡湖属新洲区管辖——水产部门领导的谈话间,这位负责人有些为难地说,水产部门不便出面。因为之前的湿地保护,他们在里面做了工作,但在区政府那里没有得到充分的反映。而对于“灌江纳苗”,水产是受益部门,出来牵头,自身不好说。
“后来基金会做报告时,就把水产的工作单独列出来,说足说透。”朱江说。
另一个潜规则是要“拜码头”。基金会与某地区签了重建江湖联系的框架协议后,该区在林业局里设了一个项目办公室,负责联系、协调各部门。但这个项目办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授权,其负责人无论官级、威望都不足以当此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项目陷于停顿——比如开会,项目办发出通知,各部门人都来了,仔细一看,来者大多起不了决策作用。如此几回,朱江觉得不妥,便不停地找相关部门一把手“拜码头”,谈项目,结果一个个谈成了。
在资金的使用上,双方的分歧更大。迄今为止,基金会在涨渡湖的资金投入超过了500万元。中国的惯例是经费拨给上级主管部门,由其统一调配使用;而基金会则坚持“不是亲自去做的事,你别想拿到钱。经费直接拨给那些具体办事的人和部门,上级主管部门只是一个协调者。”而对每一笔经费的使用,基金会都有严格的使用计划,不能挪作他用,更不愿看到拨出的经费变成一个小金库。
双方发生了分歧。基金会跳过项目办,直接与那些办事的部门签了“小合同”。资金被直接注入这些部门。“基金会绝不妥协。”朱江说。几个回合下来,与基金会合作的官员形成一个共识:政府的钱不好要,但是好用;基金会的钱好要但不好用。
中国式协调
在基金会内部,如何应对“潜规则”的讨论一直在进行。
有人主张应入乡随俗,在把国外的经验、理念、技术引进中国时,为适应中国的实际情况,需要在指导方法、工作原则、方法上作一些调整,“要不然玩不下去”。
反对者则说,毕竟用的是外国人的钱,要对出资人有个交代,对基金会这个机构也要有个交代,这些潜规则外国人不理解,坚持应该从资金效率、工作效率、工作目标的角度,采用国外的先进方式管理。
朱江说,就他个人而言,比较赞成坚持国际先进管理办法,同时在一些小地方作些调整。除此之外,他主张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来对付因为利益冲突以及“潜规则”。
“胡萝卜”体现在两个方面:实实在在的项目直接资金支持,以及项目所能带来的有形无形的好处。
新洲区湿地管理委员会一位胡姓主任说,目前新洲官员除了树立了为子孙后代留一片青山绿水的观念外,还认识到,一个良好的生态系统也会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山水鱼鸟草树都是资源,使地方获得地方品牌、生态旅游、生态农业等诸多好处。
而“大棒”有时体现为媒体曝光,有时体现为请人大代表视察、提议案,有时体现为将问题暴露给前来视察的高级官员。“我们非常赞赏中国政府的可持续发展理念。”WWF的一位项目官员说。
“江湖联系”计划启动三年后,在武汉市新洲区,政府已将江湖联系、涨渡湖湿地保护纳入财政预算,年年追加投入资金,并制定地方法规进行支持。
“我们很高兴,我们和这些部门,带着良好的愿望,经过激烈的碰撞,终于走到一起来了。”朱江说。而他最高兴的是,这些部门现在也都明白了自身在这个“江湖联系”里边所要做的工作,这是个良好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