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巴金去世因何而痛

　　文 ／ 本刊记者 汤耀国

　　 巴金去世了。

　　 享年101岁，按中国传统，怎么着也是一个“喜丧”了，但从10月17日他走的那天起，弥漫在中国大地的分明是一股浓浓的哀思，瞬间凝聚起来，久久挥之不去，有着不同于一般喜丧的悲痛与叹息。

　　 很多人说，“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这无可挽回的“结束”，于生者近乎横遭断裂般的打击，于是又有断裂后的焦虑与彷徨。

　　 最起码的，这是中国文坛拥有一个公认领袖的时代的结束。“鲁郭茅，巴老曹”，巴金是其中最长寿的，也只有他才能在其他5位相继谢世得以开创这样一个时代。他至死仍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比他年轻的邓友梅等都“名誉”或“顾问”了，他还不得不挂着这一实衔。尽管他的文学生命从1986年《随想录》写完之后就已基本终结，然而他还不得不在此存在着，自古道“文无第一”，惟有他才显得众望所归。正如大凡拥有巨大声望的人物一样，晚年的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了秩序的象征——非其本人愿也，用他自己因病欲求安乐死而不得时的话说：“从今天起，我为你们活着。”

　　 正统的作协制度仍要继续，多元的文学生态亦已形成，但巴金一去，从新文化时代走来的最后一位大师已硕果不再，更可叹的是，去掉前面的限制，此语也差不多成立，在新浪网的调查中，40％多的人将“文坛再无大师”列为“巴金逝世对中国的影响”的首选。

　　 “文坛再无大师”，与其说是巴金的荣耀，不如说是现实的悲哀。与其责备文人何以成不了大师，不如诘问为何半个多世纪以来没有新大师成长的土壤。与其全部归恶于如文革那样的极端时期，不如检查一下诸多长期存在的做法。当大部分人尚未从“政治挂帅”中完全喘过气来时，利益至上的商业洪流又席卷而来。上个世纪80年代勉强可谓短暂的间歇期，在那时才看到些希望，除了若干文学新星，便只有那些长寿者——如巴金、曹禺、汪曾祺等——欲重新开始第二春。新星们要经受非文学环境的挤压，老人们则终究敌不过时间的耗损。

　　 从无知、狂热或违心到习惯、麻木、虚无或游戏，这是一条让少数人痛心的多数人的心灵史。它的影响绝不仅仅在文学上。作为少数人中有着巨大影响力的极少数人之一，晚年的巴金也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家了。在“文革”结束而思想解放的枷锁尚未打开的时候，这位当时的古稀老人的思想却异常活跃和深邃，他开始用8年时间为中国人奉献了一件最为恢弘的财富：《随想录》。

　　 从《家》到《随想录》，从对礼教秩序的厌恶与反抗到经历过人生与时代大恸之后的心灵反思，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巴金是始终如一的。在中间一段时间，他也有过软弱和混乱，但他从未背弃道义和做人的基本原则。愈到晚年，他的心愈显真诚、纯洁。5卷本、40多万字的《随想录》可以浓缩成极简单的三个字：讲真话。用王元化的话说，讲真话需要“真诚的愿望，坦荡的胸怀，不畏强暴的勇气，不计个人得失的品德；同时还需要对人对己都要有一种公正的态度”。“我感到巴金既有一颗火热的心，又有一副冷静的头脑，所以能够用热烈的激情感染我们，用清醒的思想启迪我们。”

　　 因为“讲真话”及号召“讲真话”，巴金成为一个特殊时代中最具标志性意义的榜样。他多年的好友曹禺10年前称他为“你是光，你是热，你是二十世纪的良心”，如此高度的称赞，古今中外鲜有及者，为什么？一方面是因其精神境界之高尚与人格力量之近乎完美，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它的高尚与完美在特殊时代里是何其孤独的，才显得特别的高标独异。这更是悲哀与叹息的又一理由。

　　 巴金的表述谈不上大胆，甚至还曾受到对他“讲真话”的彻底性的怀疑，但他毕竟是那一代作家中惟一鲜明地提出了面对自己的心灵的人，他持续、坚定地表达、探索，解剖自己，解剖时代，“不怕痛，狠狠地挖出自己的心……”他将时代大恸的产生归结于讲假话，这一结论有多深刻、是否抓住了最终根源，是另一问题，无论如何，他所开启的“讲真话”道路是一条切中时代之弊的真理之路。

　　 讲真话，一个简单质朴的思想，在这个时代里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反过来证明了谎言曾经笼罩中国的危害之大。它的影响还是如此经久不息，时时有重提的必要，也证明了谎言楔入如今社会生活的程度之深。讲真话需要“不畏强暴的勇气”，更证明了这一看似简单的行为的难度之高。

　　 正在除谎言尚未成功，讲真话仍需努力的时候，那个最先号召讲真话的人却离去了，这又怎不令许多人悲痛、叹息、焦虑、彷徨？

　　 不过，值得巴金欣慰的是，在他多年的感召下，毕竟有不少人坚定地走上了这条路。南方一家媒体的一篇纪念文章标题为“巴金走了‘讲真话’仍需继续”，里面说：“从‘可以有说不出的真话，但绝不讲假话’到‘绝对讲真话，回击假话’，这是巴金提倡的‘讲真话’仍需继续的一个进程。”

　　101岁的巴金去世了，留下了大量精神财富和未竟的心愿。他的“激流三部曲”仍在哺育一代又一代人，他的《随想录》将继续给“讲真话”的人们以鼓舞，他呼吁的“文革”博物馆到他去世时都没有提上日程，他那个“没有人知道”的愿望已经家喻户晓，只是已经由“和谐社会”这一名词来表达了：“我愿每个人都有住房，每张口都有饱饭，每个心都得到温暖。我想擦干每个人的眼泪，不再让任何人拉掉别人的一根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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