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策划 陈晓英
本网记者 张亦嵘 张鑫
导读
老陈患有多年的哮喘病，发起病总有咳不完的痰，胸闷，气憋，到了晚上，气喘起来丝丝地响，像是乡下人做饭时拉起的风箱。一个月前，老陈的好友向他推荐了一种叫做“复方川羚定喘胶囊”的药，说是发病时吃上两粒，只需片刻，就能气通喘停。老陈试了，一个月下来，只要吃那药，他的哮喘就能缓解，至少发病时吃上两粒管事儿。可这种药药店没卖的，只能邮购。
老陈把这事告诉了在北京工作的女儿，为什么药店没卖的？女儿有些疑问，便上网查询，这一查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这种叫“复方川羚定喘胶囊”的药，是国家明令禁止的假药。早在2003年，国家药监局就已经针对“复方川羚定喘胶囊”下发专门文件，将该药定性为假药。不少患者因长期服用这药还丧了命。女儿给记者打来了电话，并把一瓶药寄给了记者。
记者看到，这瓶药的包装简单粗糙，连说明书也没有，瓶身上的标签写着：复方川羚定喘胶囊是根据刘广清医师家传数代验方结合现代医学理论研制而成。
但记者上网查询得知，2003年河南省濮阳市药监局就对这种假药作过检测。经过化验后获悉，胶囊原料里并没有发现羚羊角等“贵重药材”，找到的都是西药，其中有氨茶碱、强的松、利眠宁以及罂粟碱等激素类药，副作用十分明显，长期服用会产生依赖性。患者服用这些药物后，短期内病情会有所缓解，长期服用可导致残废、死亡等。
国家明令禁止、打击多年的假药，为什么至今还在流通？11月8日，记者按照药瓶上所标明的地址“河南省濮阳市台前县金水大市场38号哮喘病研究所”进行了实地调查。
记者暗访车站巧遇牵线人
台前县紧邻山东省聊城市所辖的阳谷县。记者下火车赶汽车，到了阳谷。在客运总站，记者询问去台前的车。一位操着东北口音的黑脸汉子，说，听口音，你俩也是东北人，老乡么，几千里见着不容易。你们就上我的车吧。
等客时，汉子说，他就是这小巴的司机。随后，问记者大老远的来台前做什么？按照事前商量好的说法，记者假称是在山东做大豆生意的，因为有哮喘病，冬天来了喘得不行，趁做这单生意的机会来台前的金水大市场买点儿治病的药。汉子脸上刚才还堆着的笑容不见了，冷冷地盯着记者，研究了好一阵，抛出了一句话：“你俩是卧底的吧？这买药的话也敢随便说？那药金水大市场早就不卖了。”记者心里一紧，说，买个药有啥不能说的？汉子摆摆手，不再搭理记者。
到了台前，当车上的人散去后，记者要下车时，门被关上了。汉子说，两位慢走，你们不是要买药么？“咋的？有问题么？”记者问。汉子说，看在老乡的份上，他可以帮一把。他说，如今买药必须要有熟人引领，不然别说买不来药，台前县怕是你也走不脱。记者说，有这么严重？买个药不是很正常么？汉子摇摇头，说，查得紧哟，要是没个熟人，哪个敢？
汉子把一个开三轮摩托的熟人找来，告诉他，我们是他的老乡，要买哮喘药，并一再叮咛那个熟人千万要照顾好我们，等买完药务必直接拉我们回长途车站，送出台前。
探访假药贩子卖药窝点
记者坐上了三轮摩托车，途中司机打了两次手机，都是用当地方言说的，记者听不清，但知道他在给我们联络卖家。一路过去，颠颠簸簸。好不容易停在了寿张镇一家幼儿园的门前。进了幼儿园，记者才看清，这院子围墙很高，邻街就是那挂着幼儿园牌子的二层小楼，可整个院子里却没个幼儿。司机先进去和主人说了些什么，才出来喊我们进去。
司机出来的时候，他身边多了一个老女人，这老女人的眼睛来回地打量着记者。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皮夹克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冷漠的目光中透着戒备。
记者说，来你台前，是为了治多年的哮喘病，自己北京上海走过多家大医院，看过不少名医生，也没能根治，听朋友说台前有能治病的药，这才来，想买些试试。你这儿要卖，我们就先用上一个疗程，不卖，我们就去找我们的关系。
听了这番话，中年男人问起记者的病情，记者一一答出。中年男人又研究了一阵记者的表情，才慢慢地说，他的药除了病人本身有高血压、心脏病、肾病、胃病、肠道病以外，都能够根治。记者问，这儿有没有医生，能不能顺便给看看。中年男人说，他这儿就是生产复方川羚定喘胶囊研究所，并且药是用机器规模加工的。研究所本来有一百多号工作人员，但由于拿不到政府药品批号，政府又查得严，医生才走掉的，专家也有过，也是同样的原因不在了。现在他们工作人员都是分散经营。他说，按照你说的“病情”，就先用一个疗程试试，有效可以继续用。于是谈好价钱，每瓶15元，一个疗程3个月到半年，共要10瓶。
中年男子朝老女人使了个眼色，老女人走出了房间，这时中年男子走到了我们面前，掏出纸和笔，要求记者把联系方式留下。最后，他也给记者留了个手机号，说如果以后需要邮购，先打这个手机联系，他会提供一个银行账号，钱到账就寄药，绝对不会坑人。
老女人回来了，用一个黑塑料袋装着10瓶药，都是没贴标签的。中年男子提醒记者，外面查得紧，带一两瓶可能没事，但10瓶就不要这么提着，要装进旅行包里。记者把药收好，跟着司机走了出去。老女人也跟着，一直看着记者上了车才回去。
在回车站的路上，司机小声跟记者说，这些制药的研究所都是假的，而他刚给你们留下的姓名也是假的。不过听人说，这药倒确实能治病。
采访县药监局被婉言拒绝
记者来到了台前县委宣传部，一位姓孟的副部长接待了我们。当记者表明想要了解台前县在打击假药方面所采取的举措和效果时，这位孟副部长说，自己不太了解业务部门的具体工作，建议记者去县药监局采访。记者问孟副部长要不要在介绍信上转签一下？他说，这就给药监局打电话。
在台前县药监局，一位阎姓的局领导接待了记者。阎姓领导一开始说未接到宣传部的电话，后来记者要求核实，阎姓领导才改口说电话是接到了，可是没有宣传部让接待的书面凭据，宣传部也没有派人跟来，他们就不好接待记者了。
记者再次来到了宣传部，可找不到孟副部长了。记者只好进了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办公室。他听记者说明来意后，当即给药监局阎姓领导打电话，可是拨打了数次，阎姓领导始终不接电话。
市药监部门揭秘制假过程
记者坐了3小时的长途车，赶到了河南省濮阳市药监局。副局长吕建军和药监局缉查大队副大队长周自超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他们告诉记者，没有国家批准文号的药品就是假药，而台前县生产的药品都没有国家的批准文号，所以是假药。这种假药把中药与西药碾碎，混装在一个胶囊里，这是国家药品监管部门禁止的。
周自超告诉记者，台前县地处豫鲁两省交界之处，其一部分县境已深入到山东境内，又离河北、江苏、山西较近，人员流动很大，药监部门在药品打假和监管上有一定的难度，以至于假药频出却很难完全杜绝。
濮阳市药监局副局长吕建军向记者介绍，台前县在上个世纪90年代出产的假药都出自家庭作坊，现在这种生产方式已经渗透到其他省市。生产假药的工艺简单，一个人拿着配方就可以组织人以半自动或者手工方式进行生产。目前，台前打击制售假药的工作开展得迅猛，不少人就跑到了外省市生产，但他们生产的假药都打着台前县的牌子，他们的药好卖了，台前县也背上了黑锅。
哮喘病人发作时痛苦不堪，几乎能把人憋死，那时，只要能让他缓过气来，怎么都行。而且，哮喘病人多是上了年纪的，哪怕能舒服一天也行，他们所求的舒服就是正常的呼吸。因而，老百姓，尤其是贫困地区的老百姓由于缺医少药，面对哮喘、风湿这些难缠的疾病，通常也只能自己想办法。这样，这些病人就形成了一个病友群，经常互相交流、沟通。当他们在受疾病折磨的时候，如果有信得过的亲戚朋友推荐，药又能起到看得见的作用，就很可能去买。
复方川羚定喘胶囊等假药的存在说明确实有这么一个市场。这些假药经常在偏远、落后的山区或农村进行销售，那里医药条件都不发达、人们收入低、信息闭塞，老百姓又缺少医药知识，制造贩卖假药的人正是利用了老百姓有病急于求治的心理。
有过多年医护从业经验的吕建军说，这些假药通常都含有能够扩张血管的激素，会使人的疾病得到短暂的缓解，也正是这个原因，9人中有7人明知道自己用的是假药也不愿意举报。但激素用多了是对人体有害的。而正规医院在治疗哮喘、风湿疾病时也是要开激素的，只是这些医院医师会按着临床用药规律开处方，比如搭配一些维生素药品来治疗，并且会严格按照国家规定的标准来用激素药品。
打击力度不一使假药蔓延
河南省今年专门就打击假药问题下发了两个红头文件。濮阳市政府也采取了一般政府不敢做的举措。
台前县假药一般通过邮寄来进行销售。针对这一特点，濮阳市制定了药监、邮政、公安、监察等多部门协作配合的打假机制。他们通过群众举报和对处理过的制假分子的调查，列出黑名单，书面通知邮政部门实施退汇。
目前，这些部门都是层层签订保证书和责任书的。政府与邮政部门签订责任书、市邮政部门与县邮政部门签订责任书、县邮政部门再与营业所签订责任书、每个邮政部门都与职工签订保证书与责任状。如果有人违反职责，监察机关就会介入来追究相应人员的渎职责任。台前县县委、政府对打击假药做了大量工作，他们成立的专门打假班子，目前还在紧张地工作。至少眼下台前县面上遏制住了假药的出售和邮寄。
然而，尽管绞尽脑汁、严查严打甚至动用行政强制力量，假药还是不能完全被杜绝。周自超道出了个中原委：“药监部门的职责是监督药品市场，是假药就可以查处。但是药监部门只是行政执法机关，不能够进行侦查和行政强制。”
由于濮阳市打假的力度很大，假药生产和销售方式已经转到了地下，隐蔽、分散和流动是其特点。药监部门在查处假药窝点时，要取得执法的证据就需要查询账号、窃听电话，但这些远远超出了药监部门的职权。而把案件转移到公安部门时，动用侦查和行政强制的职权，公安部门必须先立案，而公安部门立案的条件是有证据证明存在违法行为。这就形成了一种尴尬的局面，一方面需要动用侦查和强制力量来获得证据，另一方面要动用侦查和强制力量需要有证据才能立案。周自超苦笑着说。
另外，基层银行缺乏真假身份证识别仪器，很多制假药的人拿着假身份证就可以到银行开一个账户。这样，就使得打假工作的难度增加了。现在往往是这样的情况，甲地加工，乙地邮购、丙地收款、丁地指挥。很难抓住制假贩假的人。
“最根本的原因是全国打假药的不平衡性。”周自超说：“在濮阳打假药的力度很大，而其他省市在打假药方面不是很强。而这些假药只要有配方，不需要复杂的工艺和太多的人员就能够生产，一个掌握配方的台前人辗转到山东、河北、江苏、内蒙古、山西等地生产假药，最后打着台前县的名字进行销售。”
“这种打假药全国不平衡性导致生产和销售假药向打击假药力度不大的省市扩散。”吕建军补充道。
当记者问到该如何解决这种不平衡问题时，吕建军和周自超异口同声地说：“只能靠全国一盘棋了。”
相关链接
假“溶栓胶囊”案
“溶栓胶囊”是用于治疗中风、半身不遂等高危疾病的药品。2000年湖南邵阳市内衣厂的一名下岗女工竟然也生产起了这种“溶栓胶囊”。经药监部门检测，这种假药有效成分为零，危害了许多人的健康。
“金妇康”假药案
2002年1月，湖南省双峰县药监分局在该地检查中发现，双峰县蛇形山镇供销社大药房的“金妇康”等48种药品质量可疑。经抽检，药监部门确认这批药全部为假药。此案涉案人员多，牵涉面广，截至2003年7月，专案组共抓获犯罪嫌疑人34人(其中24人被批捕)，捣毁制假窝点12个、售假窝点10个、仓储窝点9个，查缴“人血白蛋白注射液”等假药161个品种，货值950万余元。
假狂犬疫苗案
生理盐水装入瓶中就成了狂犬疫苗，畅销苏鲁豫皖地区。执法人员为侦破这起假冒人用狂犬疫苗案，历时4个月，横跨6省市十多个市县，行程25000公里，抓捕39名违法犯罪嫌疑人，收缴制假材料24万盒。此案被列为2003年全国医药行业打假第一大案。
邮寄假药案
2005年5月，山西省运城市有关部门在夏县邮局投递室检查发现准备发往全国各地的可疑药品邮包390件。经查证，邮包内有两个品种计17758瓶药品标示生产地址为“河南省台前县”等地，经确认全部为假药。这些假药的邮寄地址名称涉及31个省、265个县、196个单位或个人。
销售假药案
2005年5月，云南省公安厅、云南省食品药品管理局根据群众举报的线索，在昆明几家药品公司查扣了大批库存假药。经过检验鉴定，“吗叮啉”、“感康”、“三金片”等5种品牌的假药中，除“吗叮啉”问题少一些外，其他药品配比均不符合国家的成分含量标准，细菌严重超标。一旦被病人服用，很可能发生病变。
警方查明，这些假药来自广东，利用航空、铁路、公路等运输方式将假药运送到昆明，再由药贩子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将假药卖到各医药公司。
涉及30个知名企业假药案
2005年6月，浙江省台州市公安局宣布，该局经过半年多时间的侦查，破获了一个在广东汕头地区的制造假药生产窝点及其在全国的主要销售网络，案件涉及浙江、广东、河北等十多个省份，涉案价值数千万元，涉案人员14人，假药品种达31种之多，冒用的国内外知名企业商标达30家。
编辑手记
国家明令禁止，有关部门多次打击，致命假药为何依旧泛滥？
首先，制造假药是高利“生意”。只要假药还会产生高利润，就还会有人生产，有人销售。
其次，监管部门协调不力。就像记者所了解的，在生产环节，药监部门无权动用侦查和强制力量来获得证据，而有侦查和强制力量的公安部门需要有证据才能立案；在流通环节，邮政部门没有鉴别药品真假的能力，而有权下文禁止某类药品邮寄的工商或药监部门却不是邮政的上级主管部门。
假药制售者在全国各地分散生产销售，要彻底打击假药犯罪，单靠一个省或一个地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尽管目前我国法律已经制定了最高刑罚为死刑的销售假药罪，但对罪的认定标准十分严格，在实践中，大多数销售假药者最终只能以销售伪劣产品罪被追究刑事责任。处罚力度不够，也许是假药制售者有恃无恐的又一个原因。
此外，广大消费者安全用药意识淡薄，安全用药知识缺乏也不能不说是其中一个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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