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将1枝半自动步枪、100发子弹、4枚手榴弹一股脑朝我刚摊开的背包上一放，便不停顿地开讲：“这是你的第二生命、第一武器，要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这兵的命根子……”那一刻，我满脑子都在这样算计：靠这些弹药我能抵挡多少敌人？

　　尽管直到把枪交出去，也没能如我想像中那样痛痛快快地把枪管打得通红一次，但那些日子，我几乎是枪不离身，连夜里睡觉也要把枪靠在床头。成天和枪粘着磨着，也就有了许多人和枪的故事，有了许多抹不去的记忆。

　　班里有个苗族老兵，叫李庭学。他对枪的喜爱称得上“痴迷”，但他却因此常被班长批评，原因是他满脑子全是“邪门歪道”。就说刺刀吧，他晚上站岗时，硬用墨水给涂黑，还一箩筐道理：刺刀白光闪闪容易暴露目标，不利于战备。他还特别爱洗枪背带，以至于洗得发白。这下可被班长抓着了：枪背带这么白，就不怕暴露目标？

　　这些还不算啥，更绝的是他发现了军营中的一个“普遍规律”——凡是领导，不论大小，枪口都朝下。干部佩带手枪自不用说，正副班长装备的是冲锋枪，背的时候自然也是枪口朝下。而一般战士全是半自动步枪，枪一上肩全是枪口朝上。经他成天一嘀咕，弄得我们连队对班以上的领导都有了新称谓——“枪口朝下的”。

　　到连队不久，我被挑去参加军分区的参谋集训队。参训的大多是干部，少数战士也是准备提干的老班长，当然全是“枪口朝下的”，唯有我这个只有半年军龄的新兵，背一枝步枪单枪匹马地枪口朝上。李老兵忿忿不平，鼓动我去换冲锋枪。我没同意，他就气得直骂我没出息，不是个“枪口朝下”的料儿。

　　要说李老兵这点毛病不算大，但却挺耽误人。连队正副班长提了好几个就轮不到他。李老兵便发牢骚：他们不让，我自己还不会枪口朝下吗？于是，他有机会便把步枪倒着背，可只能在单独执勤时自我陶醉一下，集体操课还得老老实实地枪口朝上。他又开始盼着下雨，因为雨天为防止枪口进水，步枪一律倒着背。有一次下雨天进城，参加地方组织的大会，我们全穿着雨衣，倒背着的步枪枪托在雨衣的遮掩下，和冲锋枪差不多。露天会场的地方男男女女不少。他一边走一边捅我：都在看我们呢，快挺起腰来。

　　遗憾的是，临到退伍，他还没“枪口朝下”。最后补救的一招便是借班长的冲锋枪去照相。几天后，照片取回来他一看就大叫“完蛋”，原来，照片中，他摆出个冲锋枪横挎胸前的姿势，威是威风了，可枪口却又朝上了。

　　几年后，我到机关当了参谋，配发了54式手枪，弄了个“枪口朝下”。在许多的人生风雨间，那个成天念叨着枪口朝下的李老兵已被我淡置脑后，直到那一年，部队拉练碰巧来到他的家乡。

　　虽是山区，民兵却很正规。我们机关临时住的大队部有民兵站岗。我从大门一过，便听有人喊“老郑”，扭头见是站岗的民兵，再定神细看，竟是李老兵：一身自家织染的粗布衣裤，手持一枝火药枪(当地俗称“铜炮枪”)。他见面头一句话便是：你到底混了个“枪口朝下”。我说，你不是更好吗，朝上朝下谁也管不着了。他一脸懊悔地瞅着手中那要从枪口填塞火药和铁屑的火药枪：这不成，一倒过来，药也漏了。

　　说笑间，我俩已来到了村外的一片小山坡。他瞅了我腰后半天，说要看看手枪。出于军人的本能，我掏出枪后先卸下弹匣再拉枪机验枪击发。这套程序做完，他脸也板上了：牛个什么，你“枪口朝下”了，可你敢放一响听听？说着，他端起火药枪“轰”的就是一枪。说实在的，我的确不敢乱开枪，只能挺馋地求他让我试试火药枪。他开始神气起来，讲解半天瞄准击发要领后，才重新把充填好火药的枪交给我。当然我也犯了点儿纪律——把手枪借给他插在腰间、举在手上照了几张像……

　　一晃已是30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能见到李老兵。如今山区封山禁猎，想来他是什么枪也弄不成了，只不知他关于“枪口朝下”又有什么新理论。每想到这些，我心中总不免有一丝遗憾：或许，我们军营没有留住一个合格的军人、一个优秀的“枪口朝下”的带兵人。（郑蜀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