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程瑛、胥金章/吉林、云南报道
两年多前因部队换防曾引发外界重重联想的中朝、中缅边境,如今已建成百余座新概念军营
10月中旬,鸭绿江畔寒气逼人的傍晚,在带着烟霭的暮色中,上等兵金明奎笔直地站在连队大门口的哨位上。
在他面前三四百米开外,隔着一条公路和一片庄稼地,就是卵石嶙嶙、水流浅浅的中朝界河鸭绿江。国际铁路在这里拐了个弯,跨过一座铁路桥,从吉林省的边境小城集安,伸向朝鲜第六大城市满浦。
尽管天色已暗,不远处集安口岸巍峨的国门依然轮廓清晰。国境线的那一边有淡淡的烟气蒸腾,一片低矮的房舍中醒目地耸立着几只高大的烟囱。
满浦市背靠脊线蜿蜒的山峦。从金明奎所在的哨位上望过去,朝鲜那方山腰间几块巨大的白色字牌依稀可辨。“那是标语。”小金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作为连队里特招的朝鲜族战士,他能很轻松地翻译出标语的内容:“伟大的领袖金日成同志的遗训要坚决贯彻下去”。
金明奎身后是一座三层的别墅式建筑——一层外墙是粉蓝色,向上变为乳黄,三楼有平阔的露台,尖顶的小烟囱颇有装饰性,红瓦大坡顶,宽大的塑钢窗内灯光闪亮。
在周围多是红砖平顶的东北民居中,这座色调鲜亮、略带欧式风格的楼房相当醒目。这是金明奎和他的战友们进驻不到一年的新营房。
连队主楼旁是一座20米高的观察哨楼,六面体,同样是柔和的乳黄色外墙和精巧的红色尖顶。距离营房几十米远的边防会谈会晤站,两层小楼以浅灰色石材装饰外墙,圆锥形的屋顶轻依着挺拔的方塔,欧式风格更加浓郁。
“在边境线上走一趟,最漂亮的房子肯定是咱们部队的营房。”小金很自豪。
吉林省境内1100多公里长的中朝边防线上,有数十座这样的新式军营在2004年建成。
而在西南方向几千里外的云南中缅边境,三个月前,驻防部队也悉数搬进了崭新的营区。
2003年6月,根据中央决策,分别位于中国陆地疆界“鸡头”与“鸡腹”部的中朝、中缅边境(云南段),其防卫任务在移交给武警部队20年后,重新由解放军承担。
军委主席亲自批准,国家拨出专项经费,在这两段边境线上新建、改造营区100多座,数十万平方米。与执勤防卫任务相关的执勤哨所、船艇码头、会谈会晤站也同步建成。
以“百年工程”为目标的这次军营建设,强调打造21世纪新概念营房。总后勤部的一位负责人评价说,中朝、中缅边境的新军营,拿到世界范围内也堪称一流。
10月中下旬,《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奔赴东北、西南边陲,走进了这些“打破中国军营传统模式”的新概念营房。
中央军委在北京能看边境捕捉到的任何图像
猎豹军用吉普以80迈的速度驶过平坦的沿江公路,公路南侧就是清浅的鸭绿江。这条被中朝两国精心保护的河流并不以中心线划分国界,而是两国共有江面,以互不登岸为界。
55年前,集安边防一线对面的朝鲜楚山郡,曾经是抗美援朝战争打响第一枪的地方,那时从集安过江的志愿军超过40万人;一年多前,集安城中距今1600年历史的高句丽遗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也曾引起一阵波澜;现在,这个边境小城里最火的是一个叫做“香港城”的房地产项目。
正是深秋,北岸中方的群山层林尽染,是一年中最美的“五花山”;而南岸朝方的山头多是灰秃秃的,看不到几棵树,因为粮食紧缺,梯田都开到了山尖上。
车子拐进一座小村庄,路边连片的葡萄园藤叶深红,玉米田里干枯的秸秆在阳光的烘烤下散发着甜香。最靠近江边的一块平地上,中朝边防部队营房招牌似的红瓦坡顶远远就能看见。
这里驻扎着一个连队,其辖区内有十几公里铺满鹅卵石的干河床,跨过河床就是朝鲜界内的山峦。对面山脚下一幢小小的白色房子是朝鲜人民军的哨所,直线距离不过500米。
连指导员陈普海说,“我们的哨所最靠近边界,离朝方只有200多米,背后是民房。”
这个连2003年秋接防时,接管的是武警部队在这里的一处没有取暖设施的平房,战士只能睡通铺,冬天连水井都被冻上。如今,这排平房已经成了仓库,作为营区主体的,是崭新的乳黄色三层坡顶楼房。楼前是水泥硬化的篮球场,楼后是绿油油的菜地。楼侧稍高的坡地上还有一座两层的观察哨楼,国旗在屋顶招展。植过草皮的坡地上,白色鹅卵石铺出了“卫国戍边”的字样。
走进铺着浅色地砖的楼房,迎门就是两块以保持先进性教育为主题的黑板报。推开厚重的红褐色木门,一间近30平方米的宿舍内摆着四组架子床,相当敞亮。一排浅灰色的储物柜都贴着名牌,上了锁。
战士的铺位依然是多年一贯的白床单、“豆腐块”,但床铺已经换成了灰白色的新式架子床,下铺的床脚两边是抽屉,中间是鞋架;上铺的栏杆可以升降,夏天挂蚊帐不需要搭竹竿了。
紧邻宿舍是铺了白瓷砖的卫生间和洗澡间,洗澡夏天用太阳能,冬天用电,24小时热水。洗衣间里,一台银灰色的海尔全自动滚筒洗衣机靠窗放着,还有熨衣板和熨斗。烘干室一边是晾衣架,一边是几排粗大的暖气管。
“洗澡难是部队的老问题,”参军11年的陈普海说,“以前往往一个团才有一个集体浴室,或者只能去地方浴室洗。厕所是旱厕,离营房很远,冬天去一趟厕所要下半天决心。”
在边防营房设烘干室,据说是借鉴俄军经验的首次尝试。“烘干室管大用了,”这位上尉军官显得很满意,“这里冬天很长,巡逻回来,经常是一脚雪水或露水,在烘干室很快就能烤干鞋子,脚下干爽全身都暖和。”
餐厅里是统一配发的塑料组合式桌椅,蓝色桌面,橘红色椅子,一桌四人。餐厅一角不锈钢的自助餐台擦得锃亮,旁边还有消毒碗柜和洗碗机。“边防部队现在一般都是自助餐,战士也不用自己洗碗筷。”陈普海说。
在营房一楼的一端还设有带独立卫生间的审讯室,用于拘管非法越境人员。
营房二层是办公室、财务室、储藏室和卫生室。
位于三层的勤务指挥室,正在安装电子监控系统。沈阳军区联勤部的康洪生处长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中朝边防的信息化建设在全军都是相当先进的,电子监控手段既配合了巡逻,也便于上级部门随时了解边防状况。“这边任何一个探头捕捉到的图像,中央军委在北京都能看得到。”
学习室有大约50平方米,深红色的长桌、黑皮靠背椅一尘不染,一角有三台电脑,据介绍很快就能联通军内网,供战士使用。白色的乐器架上,吉他、沙锤、二胡、笛子一应俱全,旁边还有一架电子琴。崭新的TCL34寸平板彩电下方,有功放和DVD机,两边是两只立式音箱。
学习室的一面墙上,三个书柜装得满满当当,《邓小平改革评传》、《林肯传》、《海边的卡夫卡》、《唐诗故事集》、《桥牌入门与提高》、《艾滋病逼近中国》,已经被翻阅得有些破旧。最为壮观的是整套“世界名人画传”,东条英机、蒙哥马利、艾森豪威尔、巴顿、戴高乐、山本五十六都赫然在列。痞子蔡和安妮宝贝的作品,也和《伊拉克战争》、《革命先烈故事文库》摆在一起。
隔壁的活动室里有标准的乒乓球桌和台球桌,象棋、篮球、排球摆在一边。
陈普海说,战士每天晚上都集中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学习室、活动室在晚上和周末都有固定的开放时间。
据悉,中朝边防一线的所有营区,营房标准和配备都和这个连队基本一致。
驻防集安的解放军某部部队长董志斌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鸭绿江夹岸都是山地,土地有限,号称“八山一水半分田,还有半分是家园”。而这个连队的营区从原来的4亩多扩大到10亩。集安境内此次军营兴建总征地量超过100亩。
董志斌说当地政府很支持,“他们说,社会不安定,经济也发展不起来。”据悉,自解放军接防后,越境事件大大减少。
董志斌介绍说,朝方对于解放军接防相当关注,现在两军有会晤机制,朝鲜人民军的代表时常走进我方那座小别墅式的会谈会晤站,双方相处融洽,重大节日还会互赠礼品。“10月9日金正日生日时我们还送去了水果、食品。”
这种办公方式美军早就在用了
尽管特别关心台海动态、朝核问题,19岁的列兵曹珂最喜欢的,还是营房的文化活动室。
曹珂所在的排,驻扎在长白山腹地临江,新营房背靠大山,面前是鸭绿江上的一段库区,清澈的水面足有百十米宽。
走进位于营房三楼的文化活动室,敞亮的大开间,电脑、桌椅、书籍、电器都和边境沿线的其他营区别无二致,不同的是,一座博古架占据了大半面墙,上面错落摆放着根雕、奇石,一旁还有卡片说明。
“这些都是战友们一件件找来的。”曹珂说。
一块黄色树根旁,一名战士在卡片上写道:一次巡逻归来偶然看到了它,它有两只青蛙一样的眼睛,一张超大的嘴巴,下面还有三条腿,我想当今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动物。他给这块树根命名为“未来宠物”。
文化活动室另一侧沿墙的桌子上,摆着十几段树桩,旁边用卡片标出了树种、属性等。“我们整天在原始森林里巡逻,不认识这些树怎么行。”来自安徽平原地区的曹珂,对于长白山的一切都兴致勃勃。
曹珂说,他最爱看的报纸是团内各营区自办的小报。这些彩色打印的A4纸被定名为“战神报”、“卫国报”,由战士们自己供稿、排版,有十几种之多。“哨所之间相隔很远,通过报纸也能认识不少战友。”
驻守临江的这个边防团,要求战士每天有一小时的“三学”时间:学电脑、朝语100句和边防法规。要求每个人电脑打字都在每分钟70字以上,一年内全团都拿到计算机等级证书。
曹珂说,就在这间活动室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召开“要事发布会”,由干部做发言人,向战士说明经费使用、任务完成等情况。“想问什么都可以。”
这位来自南方的士兵,对营房的地热式采暖特别感兴趣。“脚底下暖烘烘的,本来到边防是打算来吃苦的,没想到这边的冬天反倒比家乡好过。”
从曹珂所在的营区沿江向北,东侧朝方平展的山麓上,突然出现了数百幢平房,白墙灰瓦,行列整齐。这是号称储量亚洲第二、世界第五的朝鲜“五四青年铜矿”。与这座超大型国企隔江相对,临江苇沙镇一行行联排别墅式的房子红顶白墙分外显眼,那是吉林省政府统一规划的“小康村”。
鸭绿江的这一段江面开阔,江滩平缓,尽管天气已凉,还是不时能看到一身灰黑色衣服的朝鲜边民在江边洗衣、洗头。也有高高挽起裤脚的朝鲜人撑着几十米长的木排从上游下来,木材是中朝边贸的重要物资。
车过大栗子沟,上世纪30年代日据时期开采的这座铁矿现在还在生产。铁矿旁一处平房院落曾是溥仪的“行宫”,1945年8月中旬,他在这里盘桓三天,收听了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后,宣读了自己的最后一份“退位诏书”。
负责临江防务的某团团部,建在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县城的坡地上。距离团部不远就是“四保临江战役纪念馆”。1946年底,陈云指挥东北民主联军,在这个小县城打退了10万国民党军队向南满根据地的四次进攻,为辽沈战役奠定了基础。
“我们团是先修梯田后盖楼。”团政委徐培友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块150亩、前后高差40米的坡地被分为五个台地,建起九栋建筑。
正中是五层的团部大楼,浅灰色石材饰面,深红色的坡顶,四根粗大的石柱支撑起宽阔的门廊。左边是招待所、文化活动中心,右边是技术装备区和食堂。
尽管已是深秋,房屋道路间大块的草坪还是葱绿一片。“这种三瓣叶子的本地草叫白散叶,不板结土地,好维护。”徐培友说。
走进挑高的主楼大厅,头顶是巨大的水晶吊灯,占据整面墙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当日新闻。这座建筑面积5300余平方米的办公楼,一楼是可容纳百余人的理论学习室;二楼是军官训练中心;三楼是财务室、网络室;四楼是集中办公区;五楼是首长办公室和作战室。
四楼的集中办公区和地方单位类似,蓝色挡板和白色电脑桌组成了开放式的办公区域,几名军官正在玻璃隔断内的会议室开会。“这种开放透明的办公方式美军早就在用了,非常便于集成。”徐培友说。
透过宽大的塑钢窗,主楼后4600平方米的大操场一览无余,一队身着迷彩服的战士正在操练,“那是特招的朝鲜族新兵。”
团部的食堂出人意料的“豪华”——除了可容纳一两百人就餐的大餐厅,还有五六个独立的操作间,或生产豆腐、豆浆,或烘烤蛋糕、面包,或制作包子、饺子。其中一个操作间里是一套完整的净化水设备,不锈钢架上摆满瓶装水,蓝色的标签上写着“天池矿泉水”。
“这里水质不好,打一口井要几十万,不如花十多万元装一套净化水设备,让战士天天能喝矿泉水。”徐培友这样算账。
这个团还有两栋军官公寓,为了方便军官家属上班、就学而建在城区。“按照规定的标准,我们在公寓楼里给每个边防执勤点的军官都安排了住房,家属探亲方便,有的干脆就把家搬到了临江。”
这次中朝边境新建的军营,特别强调环保节能的技术含量。所有的房屋都使用苯板作外墙保温,给营房穿上了“棉袄”;有的营区还安装了可节电30%的节电器,引进了法国专利、利用地下水取暖的水源热泵系统。
“吃不好住不好,怎么能保卫好边防。我们不能只要求官兵奉献,也要尽可能让他们享受优越、现代化的生活。”徐培友说,自从新营房建好后,要求转业的干部少多了。
国防大学曾经有一个课题组来这个团调研,感到很惊讶——边防部队要求转业的军官比例比内地机关低很多,军心相当稳定。
部队进驻带动了临江经济的发展。据介绍,临江县的粮管所以前一直亏损,现在年盈利30万元,县里的商品房价格上涨了一倍。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离开临江时,沈阳军区审计部门的工作组正在进驻,整个工程最后的审计结算将在年内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