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的很多名堂是看不清分不明的，与其自怨自艾地在漫无头绪的历史丛林中漫游，不如像张鸣这样把繁杂的历史风干了煮酒

　　【作者】江南

　　国际先驱导报文章

　　照林毓生先生对中国历史的一个判断，中国历来有“藉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思维模式。在这种思维模式下，一方面，“仁以为己任”的知识分子要朝乾夕惕总想用思想文化来移风易俗改良社会；另一方面，一个朝代一个政权弄得民不聊生，知识分子在作反思和检讨的时候总是容易将衰亡的原因归咎于一时代的思想文化，“仁以为己任”的同时把黑锅也一并背了。真是成也书生，败也书生。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无所遁形，算帐的时候总要摊到知识分子的头上。

　　谁来为近代中国问题顶缸？

　　张鸣这本《历史上的坏脾气》一开篇“‘五四’传统与军阀余荫”，就着实为此事发了通牢骚，“明亡，大家说是学风空疏，士大夫袖手空谈心性所致；晚清势危，人们又埋怨乾嘉以来的朴学考据。”这样算来，近代中国的变迁知识分子又从中作了多少梗真是罄竹难书了。实际上，以思想传播的广度而言，风靡海内的知识分子杂志《新青年》销量最多时也不过万余。“而军阀的政治操作，动辄波及数十万或成百万的老百姓”。知识分子在近代的作用暂且不谈，枪杆子政权的军阀对近世中国的影响可不能忽略。在“意识形态”这个新词还没进入中国军阀的大脑前，要让这数目庞大的军民来听从自己的使唤，军阀们可没少动脑筋，比如胶东军阀刘珍年让部下背语录；孙殿英搞“庙会道”自任道首；唐生智信佛教让全兵受戒做“佛军”；冯玉祥全军领洗，自任“基督将军”；阎锡山、李宗仁、白崇禧则从管理制度上下功夫。照张鸣的说法，这些宗教式的团体凝聚和控制以及农村的行政组织一直是中国的本土资源哩。

　　至于“有术无学”的袁世凯称帝、曹锟贿选、韩复渠审案、段祺瑞好棋、张宗昌写诗、王怀庆用人、刘湘的神仙治军、陈济棠扶乩等等，里面的名堂就更多了（见“军阀有性格”一章）。中国传统历来不重视武人，武人没多大进入高层管理的机会（见“武秀才”），偏巧赶上政治局面最复杂的时候是一帮武人割据执政，既缺乏管理经验，文化水准又不高，这时，流传于民间的“小传统”文化——神怪传说、演义传奇就对他们的执政方针起了大作用。别说这些武人军阀，晚清高高在上的“老佛爷”慈禧太后也是拿京剧、演义等民间文化中的一些观念来管理这个没落的天朝帝国呢（见“晚近人物脸谱”一章）。这些跟书生倡导的儒家理想、启蒙精神哪里有任何关系！况且，思想文化的上传下达中，总会出现以讹传讹的问题，就近现代知识分子引入的自由民主等启蒙观念来说，一方面对于西方政治制度具体运作以及启蒙运动在各国的不同实现和影响不甚了然；一方面又将这些有具体内涵的观念以口号的形式传播和嫁接到也不知是否合适的中国本土上。产生变异的效果在所难免。但确实没有必要非把责任全摊在“思想文化”头上，照张鸣先生看来，还得更多地思考中国历史的制度。

　　官僚体制的两个问题

　　历史上的中国是一个以农业为经济基础，以家族为基层组织的帝国，按照中国自身的理路，很早就确立了比较完善的官僚体制——“从秦汉起，官僚体制就是中国制度的核心问题。而这个核心问题又可以分成两个大的子问题。一是官僚的选拔问题……二是官僚体系内部的权力制衡”（见“历史的坏脾气”一章）。

　　其一由于中国的家族性传统，科举制选拔官僚难免造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人事弊端，以及财产边界模糊的问题——于“公”，天下都是皇帝的；于“私”，“一个人只要有点出息，家族的负担马上加重……利益均沾的结果，财产权多少也就模糊了”。这里引申出来的近代问题是，科举制废除之后的教育改革，吸走了乡村精英（未改之前的古代落第士子和退休官僚多半退回农村做地方士绅，参与维护乡里秩序和传播文化），毁掉了农村的基层私塾教育——以平民主义为圭阜的白话文改革并没有收到使平民迅速提高文字能力的效果，想想在私塾已经读了《通鉴》《文选》的唐德刚转入小学却要大念特念“喔喔喔，白月照黑屋”。“喔喔喔”没有向平民普及教育，反倒是让中国的语文水准大加退步（见“不确定的道路”一章中有关乡村教育的几篇文章）。

　　其二因为传统文官制度的安排本来权力的界限就比较模糊，再加上皇权没有约束。在管理上经常会表现为皇权与官僚系统之间的争斗以及官僚系统内部的党争。另外这个注重文治的管理系统的操作者除开皇帝与文官之外，武官、吏、乡绅也都参与其中，但地位比较暧昧，这些都会隐性地构成管理制度中存在的问题。而传统的制度变革经常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在哪个地方打一补丁，整个制度的惯性（好的和坏的）一直在发挥作用。至于这个制度的惯性怎样来借外力改改道变变形式，书里没有言明，只能靠个人去猜想了。

　　张鸣先生干的是政治专业，又研究晚清史，讲授制度史。所以这本《历史上的坏脾气》有很明显的跨学科特征，好处在于读了这些故事后的确能有继续思考的空间，但书中对具体事件的探讨只是点到为止，少有缜密的分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的学术研究专著大多晦涩难读，偶尔还要碰见个把抄袭来的伪学术。像这本纵论古今，谈政治论人生都还可称得上妙趣横生的书正好可以拿来佐酒——开喝的时候品评一下古今人物，喝到中途闲话一下政治得失，喝高了发泄点不满的脾气。中国历史的很多名堂是看不大清分不大明的，与其自怨自艾地在漫无头绪的历史丛林中漫游，不如像张鸣这样把繁杂的历史风干了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