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亡冲动抗争6年
□本报记者 沈 颖
1月12日晚,周末,山西晋城,喧闹的大众舞厅,旋转灯光中,张建新站在拥挤的人群里,随着音乐节拍,潇洒自如地来回晃动身体,他的大脑在这一刻终于停止了对往事的强迫回放。
半年多来,他第一次感到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对记者几天诉说之后,他忽然想跟老婆跳跳舞。
他是一个病程逾6年的抑郁症患者。6年里,他无数次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但又无数次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拔离死亡的泥淖。
他依然孤独。
一生中最灰暗的4个月
“生和死在较劲,写这个信就是把自己往活路上狠狠推一把。”
今年五一长假过后,张建新该向单位领导交一篇论文,可他写不出来。他跟妻子说了句“我不出去了”,就整整4个月不肯见人了。
张建新没有请假就不去上班,单位领导觉得纳闷,局长亲自来敲他的门,来了3次,张建新听见了,就是不开。局长给他家里打电话,铃不停地响,他干脆把电话线拔了。
谁也不知道,巨大无边的郁闷正笼罩着他。这是他最近6年病得最严重的时期。
以前他靠两片安定,能睡上3小时左右。现在安定吃了,连续好多天仍几乎彻夜未眠。他觉得脑子不受控制地在那儿空转,发生和未发生的事情绞在一起呼啸而过。
妻子在暗夜的微光中看到丈夫在自己跟自己较劲,躺躺站站,把牙咬得咯咯响,啪啪啪捶打自己,叹出几口长气。她的心揪着难受。
总算熬到了天亮,张建新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盯,只好勉强对着电视机,脑门上好像有根筋紧缩起来,他赶忙站起来走走,从一个阳台挪到另一个阳台, “活着简直就是煎熬。人家说什么度日如年,我是度分如年、度秒如年啊。”
“我要跳海去!”有一天,他突然兴致勃勃地嘟囔着要出门,妻子一个箭步上前死死地堵住门。“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回家,推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找找他,看到他,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张建新强烈地意识到,没有人能明白他多么渴望死神的抚摸,惟有如此,他才能感觉到片刻的快乐。
到了5月20日晚,他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濒临死亡。熬到深夜1点,他突然萌发一个念头,给央视《共同关注》写封信,让更多的人知道抑郁症患者的痛苦。“生和死在较劲,写这个信就是把自己往活路上狠狠推一把。”
他刚摊开纸,手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笔在空中停了好一会。他趴在桌前一直写到深夜4点,终于写完了几页纸的信。他紧攥着信,紧闭双眼,似乎在抓住命运中的绳索,全身开始有了些力气。
就在这一刻他深刻地意识到,“如果说活着还有最后一点意义的话,就是将抑郁症的真实感受说出来,让人们受到一点启示,哪怕只有一个人。”
犹豫了3个多月,9月,信终于寄了出去。
一巴掌打出一生阴影
老师一巴掌扇过来,他的自我像个脆弱的瓷瓶般跌落,触地,粉碎。
张建新在农村长大,上小学时班里有好多比他大的同学,他这样概括自己的灰色童年——“个子矮,经常被那些大孩子欺负,不敢告诉父母和老师,虽然学习成绩很好,但还是很自卑,独来独往,有什么事独自忍受。”
那个到今天也难以打开的心结,生成在初三时的一天。
趁老师还没来,几个高个子同学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字玩,硬拉着张建新在后头看。班主任进来了,其他人溜回座位上了,他却全然不知,老师不由分说一个巴掌把他扇下了讲台。
这个被全校公认的未来中考状元,最后一个学习好的优点也被这一巴掌扇没了,他的自我像个脆弱的瓷瓶般跌落,触地,粉碎。
后来张建新有四五天没敢去上学。“拿起笔手还会发抖,这毛病就是那次落下的。”
到了高中,他发展到考试前怎么也睡不好觉。“高考时特紧张,两个小时考试,前一个小时头脑都是空白,考砸了,最后只上了个大专。”
大专毕业后,张建新在一个企业工作3年,后来调到了当地民政局。他开始是负责低保工作,“经常有人来吵,态度也恶劣,心里不是滋味;与人合作不知道怎么沟通,老担心别人做不好,就感觉自己压力特别大。”
得病前,他每年都是单位的先进工作者,年年受到表彰。但张建新没觉得自己有啥优点,“我的问题是,别人不给我找错,我自己找自己的碴。”
1998年单位组织抗洪募捐,决定由张建新负责,正打羽毛球呢,一听这消息他当场紧张得掉了拍子。后来在收来的钱里,他突然发现自己慌乱中把一张10元钱放进了100元那叠,当时就万分自责。“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工作不应该出这个失误。”
以后的日子张建新总担心要出事。“不发生这个事,可能要发生其他事。”
他病了后工作经常出错。“明天要开会,今天已经把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开会时间到了,却怎么也不敢去,一见人多就发怵。”
领导好心给他换了3次工作,把他调到轻松些的科室,还让他当科长。但怎么换,他的病还是越来越重。
求医路上一波三折
光头张建新说,“其实我是在给自己立志,一定要彻底告别抑郁症。”
从上高中至今,张建新已经20多年睡不好觉了。六七年前,渐渐发展到整夜整夜不睡觉。“年轻时还能挺得住,年纪大了撑不住了。”他开始四处求医,跑遍了周边4个省的大医院。每年看病的花费几乎占了他收入的一半。
头3年里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得的究竟是什么病。最早,他去看内科,医生诊断为心肌炎。大把吃药,没用。后来又有人诊断为神经官能症,吃药,还是不见好。
有一次看电视说张国荣自杀了,报道说他生前老怕自己说错话。“转念一想,我也是啊。”再后来听崔永元说自己得了重度抑郁症。“那一刻,我终于确定自己就是抑郁症。”
他开始去找心理医生。看过至少8个心理医生,还是不明白这病是怎么回事。
第一次是在一家综合性大医院心理门诊,两个主治医生面对面坐着,旁边还带着两个实习生,“一看那架势,我心里噔的一下,一句话也不敢说,匆匆退了出来。”
另一个心理医生,还没听他讲完自己的事,就抛出一堆理论,胸有成竹地分析了一堆,他听不进去,结果谈崩了。
再有一个心理医生,要他往坏处想的时候,就记得掐自己一下。可张建新发现,“再掐都无济于事,坏念头太多了,掐不过来。”
为了避免孩子和他一样,张建新最关注的不是孩子的学习成绩,而是孩子能否和伙伴们玩到一起去。他语气轻松中透着羡慕——“儿子挺活泼的,篮球打得不错,还拿过全乡镇乒乓球比赛的冠军。”
他特别教育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经常担心地问——“有没有人欺负你啊?”孩子总告诉他没有,和同学相处得很好。张建新说,“我一辈子好像没什么值得快乐的事,这个时候算最快乐吧。”
被抑郁症折磨时,他也曾有过犯罪念头。“我这么善良正直,最后却得这么多痛苦,我计划过坐牢,在监狱里结束生命。后来有个心理医生劝我,‘你一辈子善良,到最后落个坏名声图什么呢?’”
有一天,同事奇怪地发现,张建新竟然剃了个光头来上班。“其实我是在给自己立志,一定要彻底告别抑郁症。”
坚持一天多一天
“真怕没帮上他,自己又掉进抑郁里啦。”
2003年,经过了一个多月的住院治疗,张建新感觉好点了,他把几大本日记都烧了。“记日记不是个好习惯,老是去回味已经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放过,每天给自己一个评价,让生活变得太沉重了。”
除了吃药外,他一直坚持通过打球、跳舞来放松自己。“打球和跳舞时,脑子里不乱了,可打完了,又回到老路上去了,开始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很郁闷。”
今年五一假期过完,他一下子就被论文压垮了。论文就像最后一根稻草。
犯病最痛苦的时候,他脑子里老跳出儿子说过的几句话。一年前,儿子14岁时,有一天看见他皱着眉头正犯愁呢,无意中说:“爸,你就是成了个乞丐,你还是我爸啊。不要老考虑要为我们赚多少钱,我长大了就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
他一激灵,“再痛苦自己也要忍下去,千万不能给儿子造成伤害。”生的念头开始攫住他。但是很快,情绪又会莫名其妙地跌落下去。
于是,张建新每天早上起来,总要先做一件事。“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这一天坚持过完,然后在心里默默地送给崔永元一个祝福,祝他能早日摆脱抑郁症的困扰。”
今年9月,收到信的央视记者赶到山西给张建新做了节目。10月10日,精神卫生日,节目播出当晚,妻子在屋子里看电视,张建新在另一间屋里发呆。
在节目里,心理医生周振基给张建新做了“音乐治疗”。当时他流着泪放松下来,还坚持上了两天班。可心理医生走了以后,他又陷入了挣扎。
11月9日本报记者见到他时,他已经两个月没上班了。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他白天打起精神出去骑自行车锻炼,步行几个小时,晚上勉强能睡上3个小时。
那期节目播出后,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初中同学打电话问他,究竟图个什么?农村的乡亲好奇地向他打听“花了多少钱上电视”。
“这怎么说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我几乎是放弃了自己的人格,但我想让人们了解抑郁症。想提醒得了抑郁症的人越快求医越好。”
张建新最担心的是,自己还能不能正常工作,他打算过了春节再去找单位领导谈谈,“要把抑郁症是怎么回事说透,向他道歉。”
上周,张建新收到河南项城一个老师给他写来的求助信,向他讨教对付抑郁症的方法,他一筹莫展,“我真想亲自跑去项城,当面和他谈谈,但是我现在碰到一点压力就害怕,真怕没帮上他,自己又掉进抑郁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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