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徐 彬

　　12月16日，黑龙江省五大连池市法院的声名一夜鹊起。

　　这一天它判定，有人偷偷在著名运动员孙英杰喝的饮料中，投放了从北京天安门附近的公共厕所里捡来的“滋补品”。

　　至少有2000名网民对这一判决苦恼不已，他们因不能理解这个事实而对自己的智商产生怀疑。超过10000名网民长时间发出怪笑。有人连夜写歌，歌名叫作《常去厕所看看》。还有人哭着喊着要赵本山把这个新版的“暴笑小品”搬上春节联欢晚会。

　　更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无疑是当事人导演的一场诉讼秀，法院成了戏中的道具。

　　然而，案件的主审法官李健松却坚信这个判决经得起推敲。12月20日，他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说，孙英杰一案的证据链条完整，庭审程序也非常严谨，不管换到哪儿审，都将是这个结果。

　　同一天，五大连池市法院另一法官李文华也对公众质疑一一回应。他并不否认孙英杰有找人“顶包”、与人合谋洗脱污名的可能，但是“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个猜测”。

　　问题是，案件的所有主角几乎全体失踪。本报记者拨通孙英杰教练的手机，却被对方告知“不大认识那个教练，这是个人新买的号码”。

　　祸起猕猴桃汁

　　李健松法官正式介入孙英杰一案是在11月15日。这一天，五大连池市法院受理了孙英杰诉于海江名誉侵权案。

　　这个案子的两位主角，原告孙英杰和被告于海江均是中长跑运动员，分别师从王德显、王德明两兄弟。

　　在今年10月17日获得十运会女子1万米第二名后，孙英杰因尿检查出兴奋剂成分而被组委会取消了比赛成绩，并面临中国田协禁赛两年的严厉处罚。当时，她本人和教练均声称无辜，是“被幕后黑手陷害”，她的教练王德显甚至已经锁定了一名“向孙英杰索要签名，并递上一瓶水”的可疑目标。

　　随后，王德显经过调查，确定“幕后黑手”是其弟王德明的弟子于海江。

　　孙英杰在法庭上陈述，为了参加10月16日的北京国际马拉松赛，她提前住到了教练王德显家。比赛在上午8时45分开始，这一天早上，王德显弟弟的4名队员于海江、程乾育、李壮和杨威峰也一起前来用餐。

　　用完餐后，她开了一瓶猕猴桃汁，喝了两纸杯后放在桌旁的纸箱上，然后去参加比赛，其他队员也各自出门。

　　中午，于海江再次到王德显家取东西，当时比赛已经结束，家中只有保姆裴丽杰一人。听保姆说“孙英杰取得第一，但到终点累得坐在地上”后，于海江取出自己平时服用的“强力补”胶囊，掰开后将药粉倒入孙英杰早上喝剩的猕猴桃汁中。

　　当天下午3时，孙英杰回到王德显家，喝了几杯早上喝剩的猕猴桃汁。第二天早晨，再将剩余的猕猴桃汁喝光，然后赶往南京参加当日的十运会女子1万米比赛。结果在10月18日，孙英杰爆出服用禁药丑闻。

　　原告陈述的这段经历，法庭悉数认可。李健松法官说，被告于海江对原告孙英杰的诉讼请求毫无异议。

　　补药是厕所里捡来的

　　在法庭上，孙英杰出示了最关键的证据——含有她在尿检中被查出外源性雄酮的“强力补”胶囊。而这个胶囊证据的提供者，便是于海江。

　　她说，在调查下药人时，王德显曾经召集4位一起用过早餐的队员询问，发现于海江“神态不自然”。追问之下，于海江说出实情，并掏出几粒随身携带的“强力补”胶囊，承认投药行为。随后，王德显当其面封存了这些胶囊。

　　李健松和两位代理审判员在拿到这个证据后，亲自送到北京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检测。几天后，结果返回，所送检“强力补”胶囊与原告孙英杰在十运会尿检中查出的成分一致，均含有雄酮。

　　12月12日的庭审中，法庭还传唤了两名证人，均证实了原告主张的案发细节。李文华说，对于一起民事案件，这样的证据链条是完整的：

　　首先是4位队员和原告一起吃饭，证明她打开了一瓶猕猴桃汁饮料；然后是保姆裴丽杰作证，于海江确实在中午返回家中，投药的时间和地点均吻合；接着孙英杰喝了剩余的猕猴桃汁；再接着是于海江承认并交出他下的药；最后是证实于海江下的药确实和孙英杰尿检时查出的违禁药物成分一致。

　　“在庭审中查出这些事实，这案子就算完结了。”李文华说。4天后，五大连池市法院公开宣判，判定于海江在国家级报纸上登报向孙英杰道歉，并赔偿原告精神损害费3万元。

　　在庭审阶段，李文华曾与于海江有过近距离接触，当时感觉这个二十出头的东北农村青年“有点内向，看上去挺老实，没见过什么世面”。

　　但这个朴实男青年在庭上的辩解，却引得众网民啼笑皆非。对于“强力补”胶囊的来源，他的解释是从北京天安门附近的一个公共厕所捡的，当时药放在挂钩上的一个蓝色挎包里。虽然他不知道是兴奋剂，但是吃过几次感觉身体很有劲。而他“一直把孙英杰当作自己的偶像，特别崇拜她，被她的一举一动所牵挂”，于是他在听说孙英杰累得坐在地上后，便在她喝剩的果汁里下了药，目的是想让自己“痴迷”的孙英杰尽快恢复体力。

　　孙英杰这案子，到哪儿审结果都一样

　　法官：我不可能收孙英杰的好处

　　记者：你相信药是从公厕里捡来的吗？

　　李健松（法官）：在法庭上，当事人的自述本身也是重要的证据。对于药物的来源，目前我们掌握的惟一证据就是于海江的自述，没有其他任何证据表明药物是从其他环节来的。

　　记者：法庭有没有去调查药物的来源？

　　李健松：民事案件审理的原则是不告不理，原告的诉讼请求里并没有这个内容，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去追查。

　　李文华（法官）：这是民事案件，不会采用侦查手段。至于药物是从哪里来的，它和案件定性没有关系。

　　即使在刑法中，投放保健类药物也不构成犯罪。但是如果孙英杰在尿检后以个人利益受到严重伤害向公安局报案了，从刑事侦查的角度来说，或许要追查它的来源。

　　记者：有没有这个可能性——孙英杰利用民事审判相对宽松的庭审环境，找到于海江“顶包”，合谋洗脱污名？

　　李健松：你说合谋，从现有证据来看，这种猜测不存在。再说，即使他撒了谎，我们现在也没有办法去证明。

　　李文华：找人顶包，或者说合谋洗脱污名，在法律程序上确实有这个可能。

　　民事案件有这个特点，比如说我们素不相识，但是我有一张你打给我的10万元借条。如果我要告你，法官只会问你，这张借条是不是你写的，而不会去深究你借这个钱干什么，是在什么情况下借的。所以说，好人也可能死在证据手里。

　　记者：公众有疑问，这个案件为什么会选择如此偏远的五大连池审理？

　　李健松：民事案件，两种法院可以受理，一是侵权发生地，一是被告住所地，选择权在原告。于海江是五大连池市太平乡南泉村人。

　　记者：还有人对证人间的亲密关系提出质疑。

　　李健松：正是基于他们的亲密关系，才有条件投药。我们传唤的两名证人，既不是他们的直系亲属，又和本案件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符合民法对证据效力的规定。

　　记者：现在这个案子备受关注，你担心会不会翻案？

　　李健松：我在接手这个案子时就告诉自己要特别小心。现在有人说法官从中拿到好处，这纯属谣言。这么一个名人，她给的好处你敢拿？

　　我对自己的案子很有信心。如果有关部门有疑问，可以随时调卷宗查阅。

　　据报道，12月19日，中国田径协会正式表态：对孙英杰的两年禁赛处罚不会因为法院判决而改变，一旦处罚获中国奥委会反兴奋剂委员会批准，孙英杰的禁赛就将正式生效；而孙英杰教练王德显最少将同样被处以两年禁赛处罚，最严重的后果是将被终身禁赛。中国田协还表示，在处理违反兴奋剂规定的事件中将按照国际反兴奋剂条例办理，兴奋剂问题是体育界的事务。?

　　司法公正不等于揭示真相

　　□ 张卫平（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

　　□ 老百姓一直存在这样的误解：司法公正等于揭示真相。如果案件存在疑点，那么司法就是不公正的。民事诉讼解决的纠纷是当事人之间的私权争议。法院是中立和消极的，裁判所依据的事实是当事人的主张。

　　□ 原告提出的事实主张，被告承认的，法院没有义务调查，法院只能依据被告自认的事实进行裁决。比如，我主张你借了我10万，你也承认借了我10万，法院就没有必要调查你是不是真的借了10万。你愿意在没有借10万的情况下还人家10万，是你自己的事。这就是私权争议。孙英杰案就是典型的私权争议。

　　□ 被告于海江承认了他是加害人，法院只能确认，不能去调查。除非他说的明显违反常理，比如根本不认识孙，根本不可能去放药，不可能有药。他目前说的这些，没有证据说他明显违反常理。

　　□ 另外，被告也没说孙是胁迫或者以其他非法手段要求他承认的，所以他的这个自认是有效的。而且，法院的判决只是确认了原告提出的赔偿请求，并没有说被告的承认就是真相。

　　□ 总之，司法公正的标准不在揭示真相，民事领域的司法公正主要体现在法院有没有按照当事人平等原则、自由处分原则和法定的证据规则进行审判。

　　□ （本报记者 赵 蕾 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