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永新县埠前镇燕溪村附近上千名村民,终于摆脱了困扰他们3年的二氧化硫等废气污染。
2002年5月,一家未经环保部门批准的铅锌冶炼厂在燕溪村投产。从此,一种恶臭就随风无孔不入。水稻因此减产,不少树木花草枯死,一些村民和儿童体内铅含量超标。 两个多月前,经历了多次关张的冶炼厂最终被关闭,让3年来为此不断上访的村民们如释重负。
冶炼厂项目一开工就遭到村民的强烈反对,镇政府和厂方承诺,冶炼厂不会污染环境
距离厂区不过两三百米的茅坪是燕溪村的一个小组,住有30多户人家,当地人习惯将之称为“茅坪村”。一家名为“川赣有色金属有限公司”的冶炼厂就坐落在这里。
2001年,冶炼厂作为永新县招商引资的一个项目从外地被引进,号称投资1000万元。县委办公室、埠前镇政府等四部门为它的帮办单位,公司一名老板为燕溪村村支书周小毛的弟弟。
为了确定在当地开办冶炼厂是否可行,县里组织人员去湖南、广西两省区冶炼厂密集的几个县市考察。他们发现,有的县几十家冶炼厂连在一起,而且生产工艺落后,但厂区周围花草盛开,看不到污染的景象。“我们就决定搞这么一个企业。”永新县委常委、埠前镇党委书记曾志华说。
但是,这个项目一开工就遭到了茅坪村民的强烈反对。他们听说“这种厂有毒,会影响子孙后代”。冶炼厂以7000元的价格选定了茅坪村一处30亩的山坡地,一些村民介绍,当时镇政府找到他们,要求签协议,但大家都没有签字。动工时,村里的男女老少拿着锄头、挑着粪桶赶去阻拦,还差点和厂方的人打了起来,老人们还奋不顾身躺在推土机要铲土的地方。
“保证不会污染环境,不会损害围墙下面的一草一木。”埠前镇政府和厂方向村里作出了这种承诺。
水稻明显减产,茶园茶籽产量明显下降,一些村民血铅超标
2002年5月,当冶炼厂的烟囱冒出浓烟后,村民们发现,情况并不是承诺的那样。一股恶臭开始随风侵袭四面八方。有村民形容那是臭鸡蛋的味道,又像硫磺味或者像一种高浓度的农药散发的气味。在距离冶炼厂近千米的葡萄园里,一名妇女闻到这种气味,先是呕吐,然后就开始头晕,没有力气。
当时正值晚稻秧苗生长之际,村民们看到,原本青青的秧苗像被火烧过一样,大块大块地变成焦黄色。冶炼厂的工人大都是本县人,因为要搞“双抢”,厂里停工半个月,那些被“烧”过的秧苗又活过来了。
6月,有人发现葡萄园内外的一些植物如葡萄、西瓜、红薯、花生以及公路旁的树木等绿叶组织卷缩成焦状死亡。葡萄园主在调查后认为,这是冶炼厂排放出大量二氧化硫的结果。随后,一份报告被提交给政府,希望能“视情处置”。
据村民介绍,冶炼厂周围原来有10多亩茶园,该厂生产的第一年茶籽产量明显下降,后来不少茶树死掉,最后只得把土地卖给砖厂。村里的水稻明显减产,原来每亩能产800斤的早稻只能产三四百斤。在冶炼厂附近火车站的一名老职工2005年上半年发现,原本干净的井水变得浑浊了,还散发出臭味,烧开的水有很多泡,像放了洗衣粉一样。
中国目前血铅含量正常参考值成年人为400ug/L,儿童为100ug/L。按照这个通用标准,从记者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茅坪村至少有4名成人和3名儿童血铅含量超标。谢天玉是其中铅含量最高的村民,为583.7ug/L。她从2004年下半年开始就总是头晕,浑身没劲,天天想睡觉,“原来自己中毒了。”之后,她被安排去冶炼厂排了3次铅,厂里给了300元的营养费。这是迄今为止她得到的惟一一笔关于铅含量超标的费用。
村民多次去县里、省里上访,但冶炼厂关了又开
为了关闭冶炼厂,2003年6月至7月,村民们多次去县里上访,最后达成协议,由厂方赔偿果园损失6000元,按每亩水稻赔偿500斤粮食计算,以后每年赔偿村民共3万元。
此后,连临近村镇的村民也加入到上访的行列。
2004年9月,与永新县相临的吉安县天河镇16名群众向市政府投诉流经两县的禾河受到严重污染。9月24日,按照市领导的批示,吉安市环保局组织执法人员来到茅坪进行了现场调查,并在9月29日以“吉安市环境保护委员会文件”的形式责成永新县政府对川赣冶炼厂下达关闭决定,并负责组织拆除设备。市环保局的调查认为,川赣冶炼厂未经环保部门批准,生产工艺落后,排放的废气对周围环境污染严重,群众反映强烈,且废渣露天堆放,未采取三防措施,下雨会造成废水流入禾河。但在短暂的关闭之后,川赣冶炼厂很快又恢复了生产。
2005年,村民们已经去县里上访过好几次,但工厂照常开工。他们认为,有官员在给冶炼厂撑腰。当年6月,县委一位副书记主持召开协调会,要求企业立即停产,但同意组织专家对企业进行环评,如果企业增添环保设施,能达到环保要求,并与村民达成统一意见,可以考虑不搬迁。在一些村民看来,这样的意见给冶炼厂留下了很大的余地。
担心身体受到毒害的村民只得选择集体赴省城上访。但在省城的5天,他们都被赶来的镇村干部堵在了省信访办的门口。
7月19日,天刚亮,上访队约20人出发了,晚上8时左右,他们到了南昌。第二天一大早就去省信访办,发现门口站着五六名镇村干部,村民们被拦住了。第三天,他们派4个人打车前往信访办,看到干部又在门口等。直到第六天,村民们急了,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每人身上挂一块牌子,上写一个大大的“冤”字和要反映的问题,然后全部站在门口。镇干部没有办法,只得让他们选出几名代表进信访办。
7月25日,在南昌一家酒店,几名上访代表和县委副书记、镇长、村支部书记坐在了一起。县委副书记说了7点意见,包括:中毒的村民由厂方按治疗方案治好,各种误工、营养费由负责方负担;县委书记下决心一定搬迁工厂;在搬迁前工厂不能开工。村民做了会议记录,并要求县委副书记签字认可。
冶炼厂每年纳税近百万元,关闭文件得不到执行,县委副书记称出于“方方面面的因素”
茅坪村民赴省城上访后,永新县政府在2005年8月12日前先后两次下达了关闭冶炼厂的文件,但工厂老板对人声称“没有接到文件”,继续生产。这时,县政协委员、葡萄园老板李美玉的介入,在促成冶炼厂被关闭的最后关头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2004年以前,葡萄园零售的葡萄需要重量达100多斤的塑料袋装,但在2005年,却连10斤重的袋子都没用完。“群众不敢来买,我问为什么,他们说担心葡萄有毒,因为铅厂排出来的烟雾有毒。”一些人得知买的是茅坪的葡萄,还把葡萄退了回来。
李美玉专门去南昌一些部门了解得知冶炼厂不符合环保要求,其生产模式早被国家禁止了。她得到了附近村庄及厚溪火车站等单位700多人的签名,强烈要求政府关闭冶炼厂。这份材料被送到了县委、县政府9个部门的领导手上。
此后,厂方就叫人按照名单一个不漏地跑到村民家里,要回了赔偿给他们的粮食款255元。“为什么厂里知道我们签了名?”一些村民对此很生气。
2005年9月,县政府的文件仍没有生效。10月,一村民直接找到了县委书记,对他说:厂里说没有收到关闭的文件,县里是不是没有下文?这不是欺骗群众吗?
县委书记转头对在场的镇党委书记曾志华说:怎么不下?下给他们。当天下午,埠前镇政府就召集群众代表和川赣冶炼厂进行了协调,达成协议:允许厂方就现有的原料生产完,但必须在2005年10月31日前关闭停产,如强行再生产,群众采取过激行为给厂方造成的一切后果均由厂方自行负责;且厂方不得以任何形式在原地再生产。10月的一天,冶炼厂终于关闭。
市环保局和县政府几次下文要求关闭冶炼厂,为何没有得到执行?记者就此问题询问永新县委副书记龙林华,他只说了一句话:“方方面面的因素。”
据龙林华介绍,该厂每年能纳税近百万元。
厂区的大型设备仍未搬迁,村民担心其会继续开工
在县环保局局长龙春日看来,川赣冶炼厂是一家不需要环评就应该被禁止的企业,但在它的大门口却一直挂着县公安局颁发的“重点保护企业,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的金色牌子。对此,曾志华解释,这是多年前“只要进来搞企业就可以享受的保护”,以使外来投资者免受乱收费的干扰。
2005年12月14日,记者来到这里看到,牌子依然挂在冶炼厂大门口。简陋的厂区内目前只留下一位看门的王姓师傅,小型设备已被拆走,一些主要的大型机器还原地未动,烟囱依然高高耸立。附近的村民仍在担心,这家冶炼厂会“卷土重来”。
“那都是苍蝇的屎。”一名村民指着自己家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黑点说,“粉刷了几次,没多久又黑了,实在没办法。”而他家去年夏天才买的吊扇,已经被厚厚的苍蝇屎遮盖了原来的颜色。
在天气已经转凉的2005年11月,茅坪的村民还不得不开着电风扇吃饭,只有这样才能不断驱赶开聚集在饭桌上的苍蝇。“那时候你肯定不敢在我家里吃饭,做饭的时候,电饭锅上起码有几百只苍蝇。”一名村民对记者说。“到夏天就更不得了,可以用箩筐装。”一名妇女在旁边插话,“家里一天用10块粘蝇板都不够,每块要两毛钱,是个很大的负担。”苍蝇太多,村民们连猪都不敢养了。
这么多的苍蝇是从哪里来的呢?2005年12月16日,一名村民带着记者步行大约10分钟来到了山中的垃圾场,这里就是苍蝇的集散地。他告诉记者,这里原来是砒霜厂所在地,厂子搬走后,大约在7年前,这里就成了县城垃圾的堆放场。从此,村里的苍蝇出奇多。
垃圾场里有4个人正在捡拾垃圾。记者在里面站了不到一分钟,衣服上就趴了至少十几只苍蝇。随后一直走到村里,都有数只苍蝇随行。沿途公路两旁,也有不少垃圾。“县里的垃圾车开过来时,风一吹,好多垃圾就飘了出来,飞得到处都是。”但据记者了解,村民并没有为垃圾场的事情上访,尽管他们也很担心“苍蝇会带来各种病毒”。“我们还没有这个意识。”村民方军朝说。
永新县环保局局长龙春日告诉记者,县里已将建设现代化的垃圾填埋场作为“十·一五”期间的项目,为此,需要投入2300多万元,但县里的财政无法支撑。“垃圾场的可行性报告都有了,前期工作已经花了二三十万元。”
川赣冶炼厂被关闭后,厂方私下和不少村民达成协议,赔偿额由之前的每年3万元提高到13万元。当时有村民给永新县委常委、埠前镇党委书记曾志华打电话,要求镇里在协议书上签字同意厂方恢复生产,被拒绝。“环境污染的高压线不能再碰了。”曾志华说。
“川赣冶炼厂的关闭,对招商引资是一个教训。”曾志华说,尽管,对该厂的关闭她感到非常遗憾,“但是从可持续发展和环保的要求来看,必须关,也愿意关。”她觉得,只有这样,良心上对老百姓才过得去。
位于井冈山脚下的永新县,是著名的“三湾改编”之地、贺子珍的故乡。作为距离市区最远的一个县,那里交通不便,矿产资源贫乏,全县50万人,一个亿的财政收入连维持正常的运转都很困难。
在主管工业的县委副书记龙林华看来,“除了招商引资,没有其他出路。发展工业主要是招商引资,工业上去了,就什么都上去了,财政收入也上去了。”
记者从几个部门了解到,永新县正在努力营造“全民招商”的氛围,这个国家级贫困县对外来资金显然十分渴求。“县里把招商引资列为工作首位,任务会落实到各级部门和乡镇。”县政协副主席兼发展计划委员会主任周承景介绍,永新在全国设有15个招商站,每年都要完成一定的任务。“现在招商引资难度越来越大,各地提供的优惠条件都差不多。”该县招商局副局长郭润英认为,“但招商引资也比较理智了。”
这种理智正体现了一种发展观的变化:“以前招商引资,是来者不拒,现在是招商选资。”曾志华如此表述。
在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县,县环保局局长龙春日认为严格执行环保政策面临的压力很大。据他透露,在过去几年,县里以招商引资的多少为标准,对环保的重视比较欠缺。但这几年,作为环保局长的龙春日底气越来越足。从2003年开始,永新县坚持环保一票否决的制度。去年否决了一家准备投资1.7亿元的企业,关闭了一家整顿后仍不能达到环保要求的造纸厂。
龙春日认为,这种底气来自于县领导对环保的大力支持。“环保局作为政府的一个部门,不可能游离于政府来搞环保。政府说要搞一家企业,难道你环保局能说不搞?”龙春日说,“轻的,政府可以不理你;重的,摘掉你的帽子。这在全国都一样。”
“现在企业进来,首先就要搞环评。”龙林华说,其实外商们也很清楚这一点,环评没有通过的话,他们也不愿意投资,因为迟早会被关闭。据他介绍,川赣冶炼厂的关闭,几名老板损失了几百万元。最近永新县准备引进一家大型电子企业,县环保局带着老板就首先去了省环保局。
在招商局、发展计划委员会等部门采访,其负责人都会向记者表示:招商引资,既要追求数量,也要把握质量。永新县“十一五”环境保护规划明确提出:不再审批用水量大,无成熟污染治理技术和对水、气环境污染严重的建设项目。“我们有蓝天、青山、绿水,不能为了一时的发展,把现有美好的环境破坏掉。”周承景说,他曾经多次在会议上呼吁:严重影响环境和可持续发展的项目,一个也不能进。
几年前,一个浙江老板来到永新县高桥镇搞起了花木场,把几百亩的树都从山上移植过来,有的树一个人都抱不过来。周承景为此感到很心痛:“树挪死,移植的时候就死掉了不少。”他认为将山上的特种树木移植下来,然后卖到发达地区,是对当地资源的掠夺。后来,还有人想到这个国家重点林业县来开办类似的花木场,被拒之门外。有几家外地的企业甚至要来砍伐木材,并要求发展计划委员会做帮办单位,都没能如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