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河南人。阎连科不时地强调这一点。
受《出版人》杂志之邀,我到某宾馆大堂的茶馆去采访阎连科。采访结束,我俩一块走出来,这个河南人执意要开车送我回家。
在采访过程中,我问起一本署名为“莫言、阎连科”的小说《良心作证》,为什么这本书的文字质量与他们其他作品相差甚远?他解释道,当年为了帮朋友的忙,写了个剧本,后来就把这剧本出成了书。 这个河南人说,这样做很不好,对不起读者,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这次采访的由头,是岁末年初,他的长篇新作《丁村梦》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首印15万册,这个河南人一个劲地念叨,会不会印多了,卖不出去可不好。
《丁村梦》以河南艾滋村为主题,创作这部小说的缘由出于10年前,阎连科听他的同乡、民间防治艾滋病的高耀洁大夫讲述家乡农民卖血时的情形。
血头开着农用三轮,来到田间地头,唤来在地里耕作的农民:卖血吗?给现钱。
卖粮食只能拿到白条的农民马上被打动了。抽血就在现场,500cc,抽完就给钱,少的给40元,多的给120元。
刚刚失去500cc鲜血的农民感觉有些头晕,担心自己走不回家。血头就把农民的头冲下抱起来,摇一摇,晃一晃,像粮食口袋一样蹾一蹾,然后放下———这个动作被称为“倒倒血”。农民感觉好些了,就继续下地劳动,然后回家。
“那个场面给我的印象太深刻,太痛苦了。就是这样一个细节,打动了我,我当即做出决定,要关注河南的艾滋病。”阎连科说。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河南就是重灾区,可那场灾难到底死了多少人?是怎么死的?天灾还是人祸?至今没有真实全面的记录,那么重要的一段历史,却是空白的。艾滋病,河南同样是重灾区,可到底有多少人得了艾滋病?死了多少人?同样是没有真实全面的研究和记录。我是河南人,那些卖血、得病、死去的人,就像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一样,所以我必须要去。”
阎连科和一个美籍华裔医学人类学家一起进入那个村子,并冒充是那人的助手,展开了各项工作。在两人的努力和斡旋下,有关部门抽查100位村民进行检查,结果有80个确诊患病。村子里只有一个“文革”期间培养的赤脚医生,不敢一下子把实情全说出来,便陆续通知有患者的家庭。第一批通知的有30多人,一时间村子里一片哭声。
“我不是官员,不是记者,不是报告文学作家,也不是散文家,我没有能力得到全面的数据和资料,我只能写小说。”阎连科表示,《丁村梦》不是报告文学,也不是随笔,与那些报刊上的新闻报道不同,这部22万字的小说反映的是从生到死的绝境中,人类的心理内核和生命情感。
48岁的阎连科迄今已经有500多万字的作品问世,作为公认的高产作家,他有过“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的写作激情,并一度使得全国的文学期刊到处都是他的小说。如今回视创作道路,他只举出三部自己心目中比较重要的作品:《日光流年》、《受活》,以及这部《丁村梦》。“而我最好的作品,就是自从和那位专家去到村子里之后,由于我们的鼓动、普及,那里没再死过人。”
回过头来,再看当年充斥一时的“千万不要相信河南人”的笑话。我们都是可笑的人,生活在一个可笑的时代。这种可笑得着落在某个人某些人某类人身上,这样我们的某种情绪才能找到个出口,于是大家就让河南人来代入来顶缸。
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这是钱钟书说的。既然维持不起,那就让我们笑吧。笑自己不起,那就笑别人吧,比如河南人。
我们嘲笑河南人,就是嘲笑所有的中国人;我们鄙夷河南人,就是鄙夷一个民族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