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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任旭东拍《地道战》时的工作照。
在纪念中国电影百年活动中,81岁的任旭东接受记者采访。
电影《地道战》的拷贝累计复制发行了2800多部,观看人数总计超过18亿人次,目前正在申报单部影片发行量、观看人数吉尼斯世界纪录。60年前,《地道战》的导演任旭东浑身是伤伏卧在不知叫什么地方的战壕里,随时准备扑向前方的枪林弹雨。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把战争搬上银幕,他甚至还没有见过银幕,没有看过电影;他更没有想到在纪念中国电影百年的今天,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人……
幼年的任旭东成了孤儿,在一次次生死边缘的游走中长大成人
任旭东是河北涉县人,出生在晋冀豫三省交界的太行山下。母亲早亡,父亲被国民党军队杀害,幼年的任旭东成了孤儿,跟着祖父一起生活。
1938年,徐向前在太行山打响了震惊中外的响堂铺伏击战,一举击毁日寇汽车180多辆,歼灭敌军数百人,焚毁、缴获敌军大量物资、装备。这壮烈的太行史诗震响在少年任旭东的心灵深处。第二年,未满14岁的任旭东投奔八路军第129师,而徐向前就是该师副师长。
在平汉战役中,一颗手榴弹在身边炸响,任旭东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右手食指。在兰考参加陇海战役,任旭东的左臂被敌军的枪弹洞穿。在一次次生死边缘的游走中,任旭东长大成人。
1948年底,任旭东参加了淮海战役。在位于大王庄的黄维兵团双堆集外围据点,任旭东遭遇到他生命中最为惨烈的一战。整整4天拉锯式的激战,双方的伤亡不计其数。冬日的冻土被滚烫的鲜血融化了一遍又一遍,敌军甚至已经在用被冻硬的尸体堆砌工事。大王庄距离黄维兵团司令部最后盘踞的双堆集核心工事不到2公里,打下大王庄,就等于把明晃晃的利刃架在黄维的脖子上,而要拿下这一战,就必须用血肉之躯去与三辆横冲直撞的坦克搏斗。司令部作战参谋任旭东跳出来,准备带领火箭筒班跟坦克正面交锋,却被团长一把拉了回来。坦克最终被炸毁,然而冲上阵地的战友们一个也没回来。对于他,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在鬼门关前回头,但却是最令他震撼的一次。这年任旭东22岁。
战争胜利结束了,当“前仆后继、抛头颅、洒热血”逐渐幻化成书本上一个个平面的词汇,可能只有任旭东这一批老战士才真正体会得到,胜利的路上每一分荣誉来得都是如此的沉重。或许就是从22岁那年开始,军人深沉的使命感和悲壮的荣誉意识就重重地压在他的肩头。
从电影最低的起点走到辉煌的高峰,任旭东只用了短短3年时间
战场上,任旭东曾经听说过,日本人有一种叫“电影”的东西。1949年8月,任旭东在南京花了两角钱,走进一家电影院里,第一次见到了真的电影。当活生生的人在银幕上动起来、开始说话的时候,任旭东“纳闷大发了”。电影刚一结束,早已坐不住的任旭东一路摸到放映室,找到放映员问:“你这是怎么弄的?”得到的答案却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当然,如果没有任旭东后来的作为,这一幕将会如同在白昼划过天空的流星,永远不会被人记起。然而,任旭东后来居然“弄”起了电影,而且一“弄”就是一辈子。
21世纪的今天,八一电影制片厂成为了政府级大奖——华表奖的得奖“大户”,几十尊熠熠生辉的金“华表”在厂史陈列馆的特别展台上,耀眼得让人无法集中注意力去读取哪一尊后面的故事。在无数的奖项背后,不知是否有人能够记起为八一厂拿下第一枚奖章的那位功臣竟然是个“触电”仅仅3年的年轻导演!
1952年,八一厂因为需要拍摄一批军事影片而从部队征调干部,行伍出身的任旭东在参战前曾经念过4年书,参军后又上了3次学,在当时也算是个小知识分子,加上有丰富的战斗经验,自然是非常合适的人选。于是,他与一批来自部队文工团的骨干一同被选送进厂。对于任旭东,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境遇。修炼了十几年枪炮功夫的任旭东,在这个文艺单位是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开了。而新的工作、新的专业,一切都需要从头学起。
初入厂时,厂里组织专家对这一批即将涉入影坛的“新兵”进行专业知识培训,任旭东遂得到机会彻底弄清第一次在电影院里惹得他眼花缭乱的声光“魔术”,究竟是“怎么弄的”了。仅仅3个月以后,导演任旭东拿出了他的第一部作品——《班进攻》。
1955年,年仅30岁的任旭东所导演的军事教学片《边防连警卫》为八一厂赢得了建厂以来的首枚政府颁发的优秀影片一等奖奖章,这就是今天华表奖的前身。从对电影完全陌生到以导演身份获得国家级大奖,从电影的起点走到辉煌的高峰,任旭东只用了短短的3年时间。为此,他当然有资格在自己的书里自豪地写道:“来厂时,虽然我对电影一窍不通,但是我能把‘军事题材’演绎成一部部影坛佳作”。来自苏联的顾问看了《边防连警卫》,连连称赞:“这个片子是故事片的架子,这个导演应该去拍好的故事片!”只是,任旭东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都把他架构故事片的才华发挥在军教片上,那是他所熟悉的、热爱的体裁,凝聚了他十几年征战的血泪和汗水,是他为自己划定的舞台。
就在这时候,任旭东却遭遇了他走进八一厂后最大的一件伤心事:50年代军队整编,八一厂的军人曾一度面临集体转业的命运。在厂里,任旭东一直被称为“任营长”,这是他进厂前在部队担任的职务。听到转业的风声,“任营长”大惊之余拍案而起,坚决要求回到部队去。相对于电影来讲,战场带给他的光荣与梦想是绝对无法替代的,少年从军的他难以想象,一旦脱下军装将何去何从。如果不是总政最后批准保留了包括任旭东在内的一批干部的军衔,或许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任营长”真的回到了部队,电影史上将不会出现《地道战》这部传奇般的佳作了。
早在1945年9月,任旭东就亲自指挥过一场地道战
总参谋部指定八一厂拍摄民兵传统教学片《地道战》还是1963年的事情。由于当时国内外的政治、军事形势,使这部教学片受到了方方面面的高度重视。它的文学剧本创作组包括八一厂编导任旭东和工程兵动员处处长潘云山,参谋王俊益、徐国腾等人。各方面的人才都齐备了,剧本创作却几度陷入困境,多次推翻重写,连八一厂的专业编剧所写的剧本都没能通过厂长审查,《地道战》的前期创作进入了山重水复的地步。
一晃两年过去了。《地道战》领导小组组长彭绍辉副总参谋长指示:“1965年必须完成制作,不能再拖下去。”紧要关头,半路出家的任旭东从厂长手里接过了沉重的担子。20多天的拼命奋战,任旭东写剧本累出了腰椎间盘突出,躺在病床上干了好多天,可是交出的初稿还是没能通过初审。厂长陈播要他强行“起飞”:“没有本也要拍,边拍边写,边写边拍!”说到这一段往事,任旭东依然是他一贯的语气:“他了解我,知道我有临场发挥的才智。”
1948年7月,在攻克襄阳的战役中,第2野战军6纵队46团的侦察参谋任旭东,曾经有过一次临场发挥的精彩表现。当时的一营突入到襄阳敌军炮阵地,一举俘虏一个炮兵连,并缴获了四门迫击炮。这时候,整个襄阳城只剩下一股顽敌还盘踞在晨鼓楼中。鼓楼结构坚固,我军久攻不下。任旭东命令俘虏来的炮兵连长开炮轰楼。迫击炮是曲射炮,而敌军所据守的鼓楼距离炮阵地只有100米远,炮轰鼓楼几乎是不可能的,俘虏连长断然拒绝:“这不符合教范!”炮弹杀伤范围太大,即便击中鼓楼,也可能会伤及自身。任旭东用枪戳着俘虏连长的头:“我的命令就是教范,给我轰!我就站在你边上,炸了你也跑不了我!”于是,炮火之中,他们眼看着炮弹出膛向天飞去,又几乎是沿原路落下,正炸在前方鼓楼天井之中。一阵惨叫哭嚎之后,鼓楼中挑出了白旗。“一炮定襄阳”正是任旭东临场发挥之下的得意之作。作为他的领导,陈播自然深知这段往事,冒险把《地道战》全盘托付给他,自有道理在其中。其实早在1945年9月,任旭东就亲自指挥过一场地道战。当时他还是个年轻连长。为了端掉一个拒不向我军缴械的伪军据点,我军付出了伤亡代价。一个来自河北的战士提及了冀中平原民兵开展地道战的故事,于是任旭东果断下令将地道挖到敌军炮楼下,并埋设炸药。冲天的火光、尘烟之中,炮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土坑,敌军的工事随之瓦解,亲自指挥作战的任旭东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了地道战的威力。本身就是河北人,多年征战于当地,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战斗背景几近了如指掌,再加上1963年以来深入到冀中平原的高平村、焦庄户等地进行了扎实的采访,任旭东是绝对有理由对自己的能力具备信心的,自然当仁不让。
说来容易做起来难,真正要操作剧情的时候,任旭东才发现手中掌握的那点资料远不足以支撑一部被寄予厚望的影片。他当年指挥的那场地道战,只是利用一条简单的地道作为埋设炸药的掩体,而冀中平原享有盛誉的地道网已经所剩无几,可以利用的现成素材几乎为零。他说:“没想到地道战虽然名声很大,但真正成形的东西太少了。”
《地道战》的拷贝累计复制发行了2800多部,它曾经被作为国家的礼品赠送数十个友好国家
《地道战》是一部带有故事情节的战斗教育片,在军事和史实方面,它要求绝对的真实性;而为了能够深入人心,它又必须具有引人入胜的故事线索和人物形象:“我们必须认真地探索这部影片的特色。把准确的军事教育内容、丰富多彩的革命战争史实、形象鲜明的英雄人物糅合在一起,既要翔实地阐明地道战发展过程及其技术、战术,又要展现抗日军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歌颂人民游击战争的伟大胜利。让观众能坐得住,看得下去。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知识与故事之间的取舍上,任旭东的工作都困难重重。
“再难,还能有打大王庄难吗?”——任旭东的这句问话既用以激励自己,又用来慰藉领导。这是军人独有的逻辑,对从大王庄的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任旭东来说,再艰难的任务也抵不过一场艰苦的战斗。剧本在创作到第二稿时,副总参谋长杨成武为八一厂提供了一份《冀中平原地道战总结》,这份雪中送炭的材料对地道战产生的前前后后以及战斗设施、战斗过程都有详尽描述,后来成为了影片中至关重要的部分。厂领导乃至整个创作组都为任旭东提供了丰富的意见和建议。于是有了影片中让人记忆犹新的“驴槽”、“锅灶”、“碾子地堡”,由此延伸出了后来影片中若干脍炙人口的经典镜头。1965年正式拍摄时,《地道战》的电影文学剧本还没有成型,任旭东以手中的素材为依托,作出了一个今人看来未免惊世骇俗的选择——直接写出了分镜头剧本。在冀中农村寻找外景地、在厂中搭棚置景造“地道”,任旭东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600多个镜头的影片在7个月的时间内迅速完成。
终于在1965年年底,《地道战》在八一厂接受了徐向前、陈毅、李富春、谭震林、王树声、杨成武、张宗逊、彭绍辉、王新亭、梁必业、陈士榘、萧望东、兰侨等部队首长的审查。任旭东的老领导、少年时的偶像徐向前元帅面对他的兵献上的这份厚重的作品,不禁慨叹:“是个好片子……真实可信,教育意义很大,思想性很强,主席的思想体现得很明确,形象地说明了主席思想的胜利!”
同年,《地道战》和其中的插曲《毛主席话儿记心上》感动了神州大地,影片中精彩奇绝的战术技术令人叹服、称奇,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更是塑造得深入人心。其中弘扬的全民皆兵、以弱胜强、团结起来消灭侵略者的英雄主义精神更是从战术之外的精神层面上教育、感染了亿万观众,把爱国主义思想和民族自尊心、自豪感灌注到一代代国人的心中。从此后,久映不衰的《地道战》成就了中国电影史上一个辉煌的神话。任旭东阵前临危受命,创造了传奇经典。
从1966年拍摄完成至1970年间,《地道战》的拷贝累计复制发行了2800多部,观看人数总计超过18亿人次,创下了单部影片发行量、观看人数最多的纪录,令世界上任何一部影片都难以望其项背。它曾经被作为国家的礼品赠送给数十个友好国家,把中国人的智慧与力量的结晶撒播到世界各地。自诞生之日起,《地道战》就在中国的城市、乡镇、农村反复广泛播放,几十年来,它不知影响教育了多少人。至今,它的经典台词、歌曲以及由它所建构的特殊语境还在国人当中广为流传。即使现在最年轻、最前卫的一代人已经不见得还熟悉《地道战》中的情节和人物,但不会有人没听说过那句在地道中传递的命令:“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开电视,时常还会听到汤丙会的那句:“高!实在是高”;全新数码技术摄制的影视剧中,日本侵略者依旧会带着几十年前的山田那张被赋予了符号意义的面孔,奸声说出:“狡猾狡猾的……”《地道战》中的字字句句,早已从单纯的电影台词,演变为中国的流行用语,进而融汇到当代汉语口语的经典语汇中去了。在很多人的记忆中,《地道战》不是一部影像教材,而是一部标志了一个时代的经典故事片。作为一部民兵传统教育片,《地道战》的好看,是经过了中国百姓数十年的见证的,中国人走过了冀中平原民兵开展地道战的时代,走过了电影《地道战》拍摄的时代,而《地道战》的影响依然挥之不去。
81岁的任旭东依然身轻体健、思维敏捷,已完成了20集电视连续剧《地道战》剧本的写作
继《地道战》的辉煌之后,八一厂乃至整个中国影坛仍然有不可胜数的经典影片已经或正在被制造着。
今天,也有人说任旭东“一部作品吃一辈子”,可是他能历数20世纪30年代从军以来战场上种种出生入死的惊险场面,说出50年代从影以来拍摄的几十部优秀影片。近40年过去了,任旭东从不回避谈及《地道战》的种种成就与遗憾,也从不拒绝承认这是他影坛生涯的顶峰之作。从戎马岁月中一路带来的、军人特有的荣誉感早已是他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如果有人触及了他心头的这片圣洁之地,今年81岁的任旭东依然会怒发冲冠。
近年来,任旭东也为《地道战》打过些笔墨官司。当偶然在杂志上看到介绍影片的主要外景地之一冉庄的文章,把冉庄说成是“高家庄”的原型时,任旭东立刻便发表文章澄清:冉庄只是开展地道战的冀中平原的村落之一,代表不了影片中浓缩了整个冀中平原地道战阵地的“高家庄”。听到一些谈及《地道战》,却牵强附会、对史实不甚了了的讲话时,他也会忍不住马上加以纠正。晚年的任旭东硬气、固执仍旧不减当年。从1939年参加革命到现在,任旭东在战场上度过的岁月只算得上是短短的一小段,然而作为职业军人,任旭东的心灵早已历经生死的考验、枪林弹雨的荡涤。你完全有理由相信,路见不平时,任旭东依然会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一部《地道战》让任旭东作为电影人而被铭记,可是他自己心中给自己的定位,应该还是:一个硬朗顽强的老战士,一个随时准备战斗的赳赳武夫。
2005年末,笔者采写关于任旭东和《地道战》的故事时,偶然在八一厂看到一份由任老亲手用电脑打出的材料,惊愕之余,在材料中发现一个错字,发现他是用五笔输入法打字。已过八旬高龄的任旭东,竟然背下了五笔输入法的字根表,用九根手指在键盘上敲打,那是一幅何等令人激动的画面!任旭东依然身轻体健,思维敏捷,他已经完成了20集电视连续剧《地道战》剧本的写作,还在积极寻觅一位能够再次驾驭这部传奇题材的导演。
这位老兵正年轻!
(以上照片由八一厂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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