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你能接受吗?“换脸”新闻的热潮中,李青峰教授被媒体的报道拉入一场虚拟的“换脸竞争”中。作为医学研究者,面对这场看似热闹的“换脸”热潮,他却有自己的不同想法。
撰稿/黄 祺(记者)
仓促会引发很多问题
李青峰最近接到很多要求采访的电话。 这段时间,媒体对于“换脸”手术的关注,甚至超过了2005年6月由他主刀的“准换脸”手术成功以后。记者们总是希望他给出一个第九人民医院开展“换脸”手术的时间表,他每次的回答都是:“水到渠成”。
拒绝包括中央电视台等媒体采访的原因,李青峰的解释是,“换脸”手术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做节目的时候。面对目前层出不穷的“换脸”上马的消息,李青峰深表忧虑,在很多关键问题还没有解决之前,媒体的热炒、医患双方的躁动,让人担忧,“仓促会引发很多问题”。
热潮因法国的“换脸”手术引起。2005年11月28日,法国北部城市亚眠的一家医院宣布他们已经成功完成了世界首例“换脸”手术。医生把一名自缢身亡女子的部分脸移植到病人脸上,一名38岁的妇女通过手术获得了新的鼻子、下巴和嘴唇。主刀医生之一声称,手术的结果目前来看非常完美,术后还没有不良状况出现。
法国“换脸”手术立刻引起了国内的关注,此后,国内几家医院也相继传出“换脸”手术启动的消息。其中,南京军区总医院烧伤整形科洪志坚征集“换脸”第一人,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的陈焕然为准备“换脸”的王先生征集捐脸者。在媒体的报道中,全国几家医院和医生蓄势待发,正在紧张争夺国内“换脸”第一例的机会。
李青峰领导的团队也被列入竞争行列之中。2003年3月起,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先后分别在国家教育部、上海市卫生局立项,开展名为“异体脸面移植”课题研究,李青峰任课题组长,并随后开始实验研究。
从那以后,课题组完成了大量的解剖试验、模拟手术试验和动物试验,2005年6月,李青峰为一位全脸面肿瘤病人实施了自体移植手术,用患者自身的组织重建了一张新脸。这次手术被叫做“准换脸”手术。
李青峰带领的团队被认为是国内有可能最先实施“换脸”手术的机构,但李青峰自己却从未公布“换脸”手术时间表,也没有征集“换脸”者的计划。尽管最近来医院咨询的患者突增,李青峰也只是对患者进行检查后登记备案,静待时机成熟。
“只有充分的研究积累,在各方面有把握后才能做第一例。”李青峰坚持谨慎地对待“换脸”手术,他强调因为国外的手术消息而打乱科学研究的计划,争夺时间仓促手术,带来的后患是难以预料的。
“风险不能转嫁给病人”
除了病人自己,可能只有整形外科医生最能体会毁容病人的痛苦。
在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整复外科病房内,医生们戏称自己“一会在天堂,一会在地狱”。医生们能看到为了更加完美而要求整容的俊男美女,也要面对因大火、车祸、肿瘤等严重毁容的病人。一些重伤病人,就连护士看到也感到恐惧,他们在社会中的生活可想多么艰难。
“有一次,一个病人来医院,刚走到秘书面前,秘书一惊,吓得立刻晕倒了。”李青峰在职业生涯中见到各种情况的毁容病人,随着交通事故、火灾等灾难发生几率的增加,这一类病人不断增多,有一大批患者急切地期待着通过“换脸”手术走出痛苦深渊。
单纯从手术技术上讲,“换脸”是可以实现的。李青峰介绍说,把一个皮瓣,或者叫部分脸面、全脸面与接受位置的血管接上,血管接通,血管携带的组织被营养成活,“这样的技术我们80年代已经有了”。比如把脚趾移植到手上等。
随着免疫学的进展,异体的移植得以实现,“换脸”正是建立在免疫学发展的基础之上,随之成为一个议论的话题。最近的几年,异体移植手术开始逐渐成熟,如果免疫耐受问题在将来的5到10年出现新的突破,异体移植技术将会有很大的发展。
“就像站在二楼看地面,和站在二十层楼看地面的差别。”李青峰说,“手术台上的成功并不代表‘换脸’手术就已经成熟,如果站得高一点,你会发现许多问题目前还没有解决。”
病人首先要面对的是免疫抑制的难关。“2005年6月的手术只能叫‘准换脸’,因为同体移植不会有免疫排斥的问题,异体移植的问题就要大得多。”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患者“换脸”后,要面对免疫排斥的风险,就算度过早期的急性排斥关,病人还将必须终生服用免疫抑制药物,这些药物的副作用可能威胁健康。
对于有人问及儿童是否适合做“换脸”手术,李青峰说:“儿童的‘换脸’手术更应该谨慎。”如果对儿童实施“换脸”手术,患儿将必须在漫长的生命中长期服用免疫抑制药物和激素,与成人不同的是,他还将生长发育。“如何选择匹配的脸将十分困难,‘换脸’的问题在‘静态环境下’还没有解决,在人成长的‘动态环境下’将出现怎样的风险,更是未知数。”
“很难想象。”李青峰认为,如果现在就选择儿童做“换脸”手术将有更多的难以预料的风险,只要现有的自体组织移植手术能够替代“换脸”手术,他更赞成通过传统的成熟技术为儿童治疗。
移植手术失败、免疫排斥、免疫抑制药物的副作用,病人强烈的心理“排斥反应”等等均会带来病人健康甚至生命的风险,“换脸”并不只是满足供体、受体匹配,医疗技术完善就可以实施的。一旦手术失败,患者将遭受巨大的痛苦和后续治疗问题。“医生不能是仅仅考虑自己完成了手术,而不去理会病人术后的风险这个沉重的问号。”
医学范畴之外
更站高一点看,看到的还有心理和伦理问题。
2005年6月“准换脸”手术曾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但李青峰低调地回应了公众的关注。他意识到,新闻报道可能会误导公众,“大家会认为‘换脸’已经很成熟了,但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情,超过了医学的范围”。
“换脸”手术夺人眼目的最大原因是手术改变的将是人的脸。“脸是一个人作为人的标志,在我们的社会中,识别人的依据不是DNA,而是你的脸。”与换肾、换肝不同,如果脸改变了,人的识别标志就改变了。“人的很多社会活动都依靠脸这一标志,这个几千年的基石要动了,会给我们的社会带来巨大的冲击。”
在“准换脸”手术结束后,李青峰曾委托电视台对观众进行调查,结果是,有18%的人反对“换脸”手术,他曾问过反对者反对的理由,其中有一个理由是,如果接受手术的人是罪犯,他将逃脱法律的惩罚。就像电影《变脸》(FACE OFF)里的情节一样,警察与罪犯互换面孔,真假难辨。
而从医学伦理的角度看,问题同样严重:什么样的病人应该做异体移植的“换脸”?手术的风险和收益怎样评估?手术对病人的意义与社会危害怎样比较?“变脸”手术就像一颗炸弹,爆炸开来,引发一系列难以预料的问题。
更加严重的还有病人自己的心理问题。李青峰告诉记者,世界上第一例手的异体移植手术也是由此次“换脸”手术医生吉恩·米歇尔·杜伯纳德实施的。手术成功后,病人无法接受他的新手出现了心理“排斥”,他拒绝服用免疫抑制药物,最终让他的“新手”溃烂,医生不得不手术切除他的新手。
李青峰说,评价“换脸”手术是否成功,不是看手术台上是否成功,只有当病人能够重新回到他们的生活,融入社会,才是最终的目标。但到目前为止,国内还没有完整的研究报道预测“换脸”手术的风险和避免风险的方法。
李青峰列举了一系列尚无答案的问题:手术中脸的缺血时间是多长?剥离的脸怎样保存?哪些人有这样的心理素质可以接受手术,手术后应该怎样进行心理干预和治疗?脸的移植太复杂,牵涉到30多处肌肉,无数的神经和血管,任何的失误都可能导致一张不自然的脸,评价手术成功的标准是什么?脸上的组织类型很多,毛发、黏膜、嘴唇,它们的免疫抑制方式是不是跟肾脏、肝脏一样?
“这些关键性的问题还没有研究报告,没有积累,‘换脸’手术怎么可以开展?”
还有一个现实的难题是,“换脸”手术的费用是目前中国患者无法承担的。除了手术费用外,术后免疫抑制药物每个月花费可能达到一万多元,一旦出现并发症,需重新再“换脸”,治疗费用将是一个无法估量的数字,一般的患者根本不具备承受能力。李青峰多次在媒体上呼吁建立社会基金,为将来的“换脸”病人提供必要的保障。
误导让人担心
“法国‘换脸’手术的积极作用是,让大家都来关心这个技术,我们这个学科得到了重视。但相反,过激行为导致的危害,是要马上纠正的。”李青峰给热潮泼了冷水。
他介绍说,他的研究项目最初叫做“异体脸面移植的研究”后来改为“异体脸面移植基本问题的研究”。他说,加上“基本问题”的目的是提醒大家,应该首先解决“换脸”手术可能涉及的基本问题,而不是将目光仅仅聚焦在手术上。
“换脸”手术项目的研究,必须联合心理学专家、伦理学专家、移植学专家携手合作,当研究结果在学术层面得到认可以后,才能开展手术,而不应该把吸引社会关注放在首位。李青峰认为,现在这些热潮手术的现象,是医疗商业化后的负面影响。
相对国内的热潮,国外专家的态度更加谨慎。在法国宣布“换脸”手术成功的当天,美国“换脸”研究专家Ulusal教授说自己感到很轻松,因为不会再有舆论压力逼迫其做第一例“换脸”手术了,这样可以踏实研究工作,在充分准备之后,开展“换脸”治疗。
事实上,法国政府也没有批准全脸手术的开展,已经实施的手术只换了脸的局部,一旦手术失败,还可以用同体移植的传统方法补救。在英国、美国、法国等“换脸”手术研究排位前列的国家,管理部门都制定了严格的审批制度,以控制“换脸”手术的风险。
“在实施“换脸”手术前,建立一套客观、严谨的评估、审批方法,对于这一技术的健康发展十分重要。”李青峰说。
在“换脸”热潮中,一些事件在李青峰看来可能已经突破了医学伦理的一些基本原则。比如,捐脸志愿者和毁容患者暴露在公共媒体上。李青峰认为,如同捐精子或卵子的“双盲”原则,回避的目的是规避可能的社会法律和亲情、血源等问题。“换脸”原则也是如此,如果“换脸”病人将来回忆起捐脸人,或者看到捐脸人当初的新闻报道资料,对他的心理影响是负面的,对捐脸人家人也同样会有负面影响。
“炒作病人,危害是非常大的。这个人一旦成为第一个‘换脸’人,他就会成为新闻追踪的对象。但病人是需要平静的生活来解决心理问题和免疫排斥问题的。”李青峰说,“病人大约需要1年左右的时间来适应,对于他来说,连一般的感冒都可能引起并发症。周围环境包括邻里的过度‘关注’,也是应该尽量避免的。社会人文环境对治疗非常重要,暴露病人的身份,对病人没有一点益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