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新学
车窗外,斜风裹着细雨,像箩筛过粉一样纷纷扬扬。整座花城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大街上行人稀少。车的长龙在雨雾里沉闷地蠕行。摩托佬们龟缩在雨衣里,像一只只没头的蟑螂在车辆的缝隙间乱窜。
“能不能开快点?”东方亮催促的士司机。
他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刘海波刚走,他连病号服也懒得脱,打开行李包,翻出一件西装披上,没找医生请假,也没跟护士打招呼,就匆匆出了医院大门。他急着要回行里看看,为什么乱了套,乱的什么套?
的士在行门口刚刚停稳,他将手里早已准备好的车钱朝司机一丢,找零也不要了,便下了车。
他见分行大楼首层营业大厅仍在营业。虽然是雨天,前来办理业务的客户不多,但三三两两进进出出地,还有。营业柜台员工也都在岗位,低头操作业务,笑脸迎送客户,与平日没什么两样,并非像刘海波所说的没人干活了。东方亮舒了口气,放心了许多。
他匆匆乘电梯来到自己办公室,他拿起电话,叫周全即刻到。
不一会,周全就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或资料。“行里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东方亮见面就问。“您先看看这个。”周正将手中的文件铺到他的面前。
原来是中央银行华南分行针对本行下发的文件。东方亮一目十行急切地浏览了一遍:
关于对神州银行花城分行实施重点监管的通知神州银行花城分行:
根据我总行指示精神,鉴于你行自组建以来自身经营不善,加之整体接收宏资银行花城分行后不良贷款占比急剧扩大,资产质量严重恶化,我分行决定即日起对你行实施重点监管。现将有关监管事项通知如下:
一、为全面摸清情况,以利于有效监管,我行近期内将对你行资产负债、资产质量及盈亏情况进行一次专项检查(检查方案附后),请予认真配合。
二、从今年第二季度始,你行必须逐季向我行呈报业务经营专题分析报告,重点是资产质量及盈利性变化情况,并随时接受我行有关部门质询。
三、你行必须迅速采取整改措施,切实改善经营管理,加大盘活资产力度,坚持规范稳健经营,尽快实现资产质量的根本性好转。
……中央银行华南分行一九九八年四月一日神州银行花城分行已被中央银行列为了重点监管的银行!
面对突如其来的既成事实,东方亮震惊之后倒显得出奇的平静。干银行的都知道被中央银行列为重点监管意味着什么。说明这家银行的经营非常糟糕,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如果不尽快降低不良资产占比,甚或让经营状况继续恶化,那么,按照市场准出、入规则,就只有被撤销或破产一条路了。它是足球场上的黄牌,下一块就是红牌了。作为这家银行的副行长,他能不震惊?何况他还经历过南海兴华的倒闭,如今看到组建刚满一年的神州银行花城分行将重蹈覆辙,自然比别人更有切肤之痛。然而,自从神州银行盲目并购宏资银行,再加上花城分行对信托业拆借的九亿多资金没有及时抢救成功,这样的结局早就已经是注定的了,迟早发生当在情理之中,但如此之快却是意料之外。
看着桌上的文件,东方亮对他的老上级李镜泉隐隐有些火气。这样大的事,事前竟不透一点口风,甚至他还到医院看了他,也没见他提起半句。
“另外,东方行长,”一直站在旁边的周全说道,“大家都在传一条小道消息,但没有见到正式通知……”
“什么小道消息?”“说是总行董事长换人了,总行班子整体大换班。”“你听谁说的?”东方亮吃了一惊。“大家都说。”东方亮想了想,问:“魏行长呢?她现在在哪里?”
周全:“她还是昨天下午开了一个支行和部门负责人参加的短会,强调做好分、支行营业柜台业务服务,不能出差错。从下午起就不见她人影了。手机也关了机。大家猜测,她可能回北京了。”
东方亮上齿咬着下唇,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半天才说:“知道了。”朝周全挥了挥手。
周全默默地走了出去。窗外雨越下越大,黑茫茫一片。天边还隐隐传来几响雷声。
这个魏峨!行里出了这么大事,你是行长,不出来稳定军心,反倒躲起来,这算哪码子事!他对魏峨的做法很是恼怒。
怀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打开翻盖,“喂”了一声,电话里正是魏峨的声音。
“东方吗?我刚才去医院找你,你不在……”她声音有些沙哑。
“你现在在哪?”东方亮问。“我想跟你聊聊,你能来吗?我在陆羽茶庄。”魏峨说。陆羽茶庄,就是上次他与平青云喝过茶的地方。他说:“好吧,我马上就到。”二十分钟后,东方亮和魏峨在茶庄的一个小包间里会合了。
他见沙发上放着一口红色的大皮箱,旁边还竖着一个带轮子的手拉小提箱,诧异地问:“魏行长,你这是……”
魏峨苦笑了一下,神色黯然地说:“我要走了,两小时以后的飞机……”
“走?那你什么时候……”
“我不会再回来了。董事长通知我回总行,向新来的领导班子整体办交接……因为还有一点时间,我想约你见个面。”
“怎么会是这样?……那,你不跟行里中层干部们开个会、吃顿饭什么的,跟大家道个别?”东方亮觉得她就这样走,实在太冷清了,毕竟是这个行的一把手。
魏峨又凄然一笑,说:“有这个必要吗?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行里都成了这个样子。”她眼睛里闪着泪花。
东方亮瞧着她,理解地点了点头。她魏峨习惯了光环、鲜花和掌声,叫她去面对行里目前的情况,确实需要勇气。
“东方,从昨晚到今天我边清点行李边想,神州为什么会搞成这样的结局?我想不通,打电话给董事长,他也想不通。大家都是为了抢在外资银行进来之前,使神州银行加快发展壮大,争取尽早上市……到头来怎么会错了呢?错在哪里了?”魏峨眼眶里泪水盈盈,两滴委屈的泪珠夺眶而出,沿着她依然美丽的脸庞滚落下来。她赶紧掏出纸巾,在眼角和脸颊上扑了扑,为自己的失态小声致歉,“对不起……”
东方亮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魏峨这么一个要强的女人,在她临走之前还请他来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尽管口里说想不通,实际上她已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而且还把他东方亮当成了真正的朋友。他理解她此刻的心情。魏峨是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一年来为了工作,除了回总行开会,节假日也很少回北京的家,作为一个女人能做到这样还真不容易。
东方亮想不出拿什么话来安慰她。好一会,他才说:“魏行长,你也不必过于难过和自责。我还是认为,神州银行经营失误,主要是没有坚持稳健经营,重视了发展,忽视了风险防范。但是,这也不能完全怪你,也不能完全怪董事长,归根到底是管理体制不完善造成的。董事长是国务院任命的,你是董事长任命的,你们理所当然应该为任命者负责。这样,在经营理念上首先考虑的必然是政绩,而不是股东的利益……”东方亮自己都不明白此时此地为什么会说出如此一番“金融理论”来。事后回忆分析,觉得除了确有安慰魏峨的意思外,似乎还有对她不听诤言的怨艾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责备。
魏峨垂着眼皮,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东方,你说的也许是对的。”
东方亮问:“魏行长,回京城后作何打算?”
魏峨茫然地:“还不知道呢。到哪个山上唱哪个歌吧。”想了想,又说,“噢,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东方亮笑了笑,说:“好吧,我再当几天‘维持会长’。”
魏峨抬手看了看表,站了起来,朝东方亮伸出双手,由衷地说:“东方,我对你……许多事情上值得反省,希望你能对我……原谅!”
“我真高兴,魏行长,你终于理解了我。”东方亮也站起来,郑重地和她握手。他被她的最后的真诚感动了。
“可是,你骂起人来也挺厉害的!”魏峨故意翘起嘴巴,横他一眼。
“对不起,我也请你多包涵。”东方亮说,声音低低的。
“东方,”魏峨眼睛里闪着泪花,郑重地说,“如果有机会,真想和你重新合作一次!”
“谢谢……我也希望!”东方亮紧抿着嘴唇,眼睛里涩涩的,也不由自主地眨巴了几下。
窗外还在下着大雨。东方亮想起自己也是坐出租车来的,便说:“你怎么去机场?还是叫个车来送送你吧?”
魏峨坚决地说:“不用了。”
茶庄服务生将箱子扛到门口,扬手招来一辆的士,再将箱子放进了尾箱。
魏峨坐进的士前排,摇下车窗,向东方亮招手。东方亮站在台阶上向她招手。
老天像有意为魏峨送行似的,突然亮起一道耀眼的闪电,紧接着“咔———嚓嚓”像撕开一幅巨布,然后“轰”的一声,山崩地裂。炸雷过后,暴雨如倾。
东方亮望着的士车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雾中,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完)(本文节选自长篇小说《狼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