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戴廉
“一部《红楼梦》养活了多少红学家?”近来,一场由作家刘心武的“秦学”所引发的争论使得类似的话题再度引起关注。
争论缘起于作家刘心武不久前在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百家讲坛”开设的红学讲座——“刘心武揭密红楼梦”。 刘心武在“百家讲坛”接连二十多天开讲《红楼梦》,演讲主题延续了他十多年来对《红楼梦》的研究思路——“从对秦可卿原型的研究入手,揭示《红楼梦》文本背后的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权力之争”。刘心武将自己的研究称为“秦学”。
这组带有“揭秘”意味的“秦学”讲座吸引了大量观众,根据讲座内容结集出版的图书同样销量可观。然而,2005年10月,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的《艺术评论》杂志以“红学界反诘刘心武”为题刊登了一组文章,对刘心武的讲座及其“秦学”进行了质疑。但稿件发表后的效果与初衷大相径庭——“反诘刘心武”的“红学界”和“红学家”成了被质疑的对象;这组文章也被许多人看作是“主流红学家”对刘心武的垄断和压制。
那么,“红学”,这门曾经吸引了王国维、蔡元培、胡适、鲁迅等众多学者参与,又曾经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化、学术乃至政治生活中地位特殊的学术,今天的状况到底怎样?
《瞭望新闻周刊》走访了中国惟一一家以红楼梦命名的研究所——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该所副所长孙玉明在接受采访时对于“红学界”和“红学家”的看法却有些出人意料。他表示,“并不存在主流红学界”,“也几乎没有专门的红学家”。
“红学所”与“红学会”
《艺术评论》杂志“红学界反诘刘心武”专题报道采访了三位“红学家”,包括“中国红楼梦学会创始人之一、副会长、红学专家蔡义江先生”以及“中国红楼梦学会秘书长、《红楼梦学刊》副主编孙玉明”。
这组报道发表之后,“中国红楼梦学会”吸引了许多读者的注意,并被很多人看成是“红学界”的代名词。有媒体甚至写道:“据孙玉明介绍,中国红楼梦学会是国家拨款的事业单位。”然而,孙玉明在接受采访时却对此予以否定。
在孙玉明的名片上,他的主要头衔有三个: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副所长、《红楼梦学刊》副主编、中国红楼梦学会秘书长。孙玉明说,“这三者是三位一体的关系。”“红楼梦研究所和社科院文学所等是同一种性质,是文化部下属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个研究所;该所承办了一个刊物叫《红楼梦学刊》,这本刊物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但经费基本是自负盈亏;而中国红楼梦研究学会则是一个由民政部管理、挂靠在红楼梦研究所的民间社团。”
据孙玉明介绍,红楼梦研究所的前身是成立于1975年的“红楼梦校注组”。文革期间,“批红”运动达到高潮之后,中央有关人士认为当时流传的《红楼梦》版本太乱,便授权文化部组织各地曾经研究过红楼梦的专家,成立“红楼梦校注组”,主要任务是整理出一个好的红楼梦版本。于是,文化部从上海、北京、黑龙江等地抽调了一批曾经研究过红楼梦的专家,以大学教师为主,当时在人民大学任教的冯其庸、在杭州大学任教的蔡义江等人均在其列。
1978年,文化部在中国戏曲研究院和中央音乐研究院的基础上成立了“中国文化艺术研究院”(今“中国艺术研究院”前身),原来的戏曲研究院和音乐研究院降为研究所,并补充了曲艺、话剧、舞蹈等研究所。因为当时的“红楼梦校注组”集中了不少红楼梦研究者,“干脆就设立了一个专门研究红楼梦的研究所。”
至于“中国红楼梦学会”,据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刘梦溪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中介绍:“1980年春天,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召开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中国、美国、日本、加拿大、英国、新加坡及我国台湾省和香港地区的红学家,共八十多人与会,提交论文五十多篇。1986年6月,第二次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在哈尔滨举行,由哈尔滨师范大学和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共同发起,到会的各国学者超过百人,宣读论文九十多篇;同时举办《红楼梦》艺术节和中国文学讲习班,内容丰富多彩,盛况超过前次。国内全国规模的《红楼梦》学术讨论会,第一次于1980年在哈尔滨召开,一百三十多人与会,提交论文七十多篇,并成立了红学的大型学术团体——中国红楼梦学会。自那以后,1981年在山东济南、1982年在上海、1983年在南京、1985年在贵阳,接连举行四届年会。每次代表人数均在一百五十人以上,论文一次比一次增多,贵阳会议提交论文数达九十多篇。”
为何不愿被称为“红学家”
从“红楼梦校注组”到“红楼梦研究所”,几乎所有被称为“红学家”的人物,如周汝昌、冯其庸、李希凡、张庆善、胡文彬等人都曾供职于该所。
“红楼梦研究所人员最多时达到二十多人,前些年,老人们陆陆续续到了离退休年龄,这里就没有几个人了”,据孙玉明介绍,目前,红楼梦研究所共有8名工作人员,包括一名临时工和一名行政工作干部,其他6位工作人员主要负责《红楼梦学刊》的编辑工作,“大多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做编辑还可以,其他组织活动、办讲座还得把当年离退休的老人请回来。”
对于这些老人,孙玉明不愿意称之为“红学家”,而更倾向于使用“红楼梦研究者”这个称呼。“我们这个单位虽然叫‘红楼梦研究所’,但是里面的很多人都不只是搞《红楼梦》研究的。冯其庸作过我们的所长,但他出版的书也方方面面,还搞书法、绘画、摄影;李希凡是因为《红楼梦》出的名,但他也搞鲁迅研究和其他研究;周汝昌一辈子主要研究《红楼梦》,但他此前是人民出版社的编辑。”
“冯其庸在很多时候就表示过,他不太愿意别人称他红学家,更愿意别人称他为学者。”孙玉明说。
同样,在孙玉明看来,也不存在“红学界”。他说,“没有专业研究红楼梦的人,只有我们所里这几个人,其他人都属于研究红楼梦的业余爱好者,这些爱好者分属于各地的民间团体,只是为了活动与交流的方便才成立了社团。”
对于“一部《红楼梦》养活了多少红学家”的疑问,孙玉明表示:“即便是当年红楼梦校注组的老人,也没有几个是靠《红楼梦》养活的。”他说,1975年被抽调进校注组的人来自全国各地的许多单位,大多数人的编制依然在原单位。其中许多人日后也都回到了原来的单位,从事正常的教学研究活动。“红楼梦研究都只是他们的副业”。
孙玉明本人也是将红楼梦研究作为副业的。“在我的所有研究和创作中,《红楼梦》的比例不到1/5,平时我古籍整理也弄,小说也写,电视剧也写”,他说,“三年前,我在研究所的工资每月不到一千元。更何况大多数研究红楼梦的都是业余的。现在许多人发表文章都得自己掏钱买版面,出书也是自费的。”
据孙玉明介绍,30年来,从“红楼梦校注组”至今,“红楼梦研究所”主要参与的工作包括:“编辑了红楼梦研究的工具书、资料书,为全国各地的红楼梦研究者和爱好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对各种旧的红楼梦版本的整理、梳理;与红楼梦有关的影视剧的创作;举办各种讲座,大多为义务劳动;组织活动,加强文化交流;编辑《红楼梦学刊》,让红楼梦研究者有一个学术交流的阵地。”
钻牛角尖陷入“红学”误区
“刘心武的‘秦学’已经研究十来年了,他的第一篇关于《红楼梦》的稿子就是在《红楼梦学刊》发表的,但后来他的研究越来越邪乎,我们也就不发了。”对于“红学家搞垄断”这一说法,孙玉明在接受《瞭望新闻周刊》采访时回应说,“我们没有垄断、压制、抡大棒”。
“我们是个学术刊物,审稿的标准是言之成理,言之有据,符合学术规范。如果你的文章不符合学术规范,我们当然有权利不发表。”他说,“《红楼梦学刊》发表的文章也是四面八方的,大学老师、研究生、干部、工人,甚至大中学生的文章我们都发表过。作为红楼梦学刊的编辑,你来了稿,我们筛选、编辑,这是我们的工作。你刘心武的书要出版,我们管得了吗?你要到中央电视台搞讲座,我们也管不了,我们又不是新闻出版署。怎么能叫垄断呢?”
“我们只是一个很小的研究机构,其产生是历史和政治的产物”,对于红楼梦研究所,孙玉明说,“以后随着中国的进一步发展,这样的研究所是否能够存在还是个问题。”
孙玉明认为刘心武的研究“漏洞百出”。在接受《艺术评论》采访时,他列出了“刘心武解释红楼梦的五大误区”。事实上,在《艺术评论》上表态也并非孙玉明的主动选择。他说,刘心武在中央电视台举办讲座之后,他接到了许多红楼梦研究者和爱好者的电话,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说话。其间也有很多媒体要求采访,但都被拒绝了,“直到我们本院的刊物《艺术评论》找到我们,迫于压力我们接受了采访”。“这一下就炸开了锅。然后‘红学家围攻刘心武’,‘红学家抡大棒’,各种说法都出来了,好像只有刘心武有说话的权利,我们就没有这个权利了。”
在接受《艺术评论》采访时,孙玉明对自己不愿接受采访的理由作出了这样的解释:“近年来,有关《红楼梦》的言论显得更加五花八门了,有很多观点根本站不住脚,你不反驳呢,他在大肆宣扬,你一反驳……我认为这些是学术界不规范的现象。”
孙玉明也承认,“现在对红学有不好的看法。”在他看来,造成人们对红学印象不佳的原因主要在于,“很多研究《红楼梦》的人不是专门做这事的,研究歪了,拧了,钻了牛角尖了。”
“我觉得研究《红楼梦》真正的意义就在于它对于弘扬传统文化和培养下一代的作用,而不仅仅是自己钻研一个自己的问题”,孙玉明说,“《红楼梦》研究中亟待开垦的荒地很多,不要老盯着一块。你来一个论贾宝玉,我就来个贾宝玉论,他再来个贾宝玉再论,没完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