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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一南(左二)在空降兵部队调研。
“军人,要有一颗燃烧的心。有人说,要是想活得长一点,就得心如止水。但是我说我很难做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就像艾青一首诗写的那样:当死亡没有来临,把能量发挥殆尽……”———题记·金一南
深冬长夜,国防大学校园万籁俱寂,金一南与记者促膝畅谈,一起回顾他走过的足迹。
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你就长不成一棵大树,成就再大也顶多是个盆景
记者:您46岁才从事战略研究工作,是什么样的动力支撑您要做这个领域最优秀的一员?
金一南:战略,说到底其实渗透着个人对世界、对人生的认识。参军之前,我当过两年工人,是从最简陋的街道小厂和最艰苦的工作———烧玻璃瓶干起的,整天鼻翼灰黑、满头淌汗,脸颊被高温汽灯烤得通红……后来,我一天能烧2000个瓶子,工厂把我送去学车工。为了完成一批紧急加工任务,我曾经连续突击36小时,右手背被车床尾座撞破,我一边往工作裤上抹血一边继续干。师傅把我从车床上拖下来,在卫生所门口,车间主任说了一句话:“金一南是个天生的好工人!”
记者:可是现在,很多同事说您是“天生的好教员”。
金一南:我离开工厂后,参军入伍,在基层连队呆了12年。当我在全团技术竞赛中取得优胜,被破格提拔为技师时,有人说我是“天生干技师的料”。后来,我进入国防大学,在图书馆工作了11年,当我开发“国防相关信息情报系统”获得军队科技进步奖时,又有人说我是“天生干图书馆的料。”
记者:这些经历给您什么启发?
金一南:这些经历,恰恰证明没有什么人是天生的。我们这一代人,注定没有比别人更优越的条件,却注定要在同样的时间内,要比别人走更艰苦的路程。所以,常问问自己“我从哪里来”很有必要。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就知道我们这个国家的起点是什么。我们这代人的命运,就是祖国的命运。想到这里,就常常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总觉得自己这一生一定要干一些事情。明白了这些,你的根须就扎进泥土了。
不管有没有人喝彩,不管有没有人关注,都要坚守心中最宝贵的东西
记者:在学术研究上,您算是大器晚成。有没有人说您要是花这么大的精力干点别的,早就成功了?
金一南:我觉得说这话的人缺乏一种精神的熬炼。别人今天说我是学者、甚至是著名学者,但他们知道我当工人的时候,18磅的大锤我能连续打200多下吗?当时我看了一本《欧阳海之歌》,里面说欧阳海小瘦个子,18磅的大锤能打200多下,我一门心思就要做到这一点。
记者:可是现在看来,您过去干的这些事,烧瓶子也好,打锤也好,跟今天的学术研究毫不相干。
金一南:实际上,这些事情对我精神状态的养成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1995年,我当图书馆馆员的时候,写了22万字的《装甲战》,详细记述了人类历史上一次重要的军事变革———传统步骑战向机械化装甲战的转型。可惜,这本书稿居然被出版社弄丢了……当初搞研究,写了不少文章,但一次次遭遇退稿、受到冷遇,我觉得无所谓,还是坚持写下去。
记者:是什么力量让您坚持下来?
金一南:我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讲课,看到一名在边境常年耕种的农垦职工,自己动手裁了一块红布,用黄颜色的布剪了五颗金星缝在上面,在门前立了一根木杆,每天自己一个人,不管刮风下雨,都把国旗高高升起。想想看,这个画面多震撼人心哪。我从这个职工身上感悟到,不管有没有人喝彩,不管有没有人关注你,你都要坚守心中最宝贵的东西。
记者:您说您特别欣赏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一句台词:“Letmealone”,就是“让我独自呆一会儿”,您独自呆着的时候在想什么?
金一南:独自呆一会儿,不管是对着地图凝视,还是写文章、上网查资料,你都能发现世界的辽阔、个人的渺小。我们哪一个人没有难题困扰,哪一个人不曾面对各种各样功利的诱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上去,也不一定够。但一个人如果总是被眼前的难题和功利框住,失去的就是向前看的视野和超越自身的境界。人要重其所当重,才能轻其所当轻。
一个国家就像一条船一样,船上所有的岗位都很重要,但是绝不能缺少桅杆上的瞭望者
记者:超前思维是您研究问题的一个特点。对此,您是怎样想的?
金一南:我觉得,一个国家就像一条船一样,船上有船长、枪炮长、轮机长、航海长……这些岗位都很重要。我们国家这艘船,也不缺敬业的船员,那些满头大汗往炉子里添煤的人、那些执行船长的指令一丝不苟的人、那些把甲板擦得一尘不染的人、那些加班加点不休息绘海图的人……这些人都是不可缺少的,但是不能没有冒着风雨站在桅杆上的瞭望者,给全船的人发警讯,鸣警笛,敲警钟。为了保证船的安全,他必须站在桅杆上,拿着“千里眼”看什么地方有冰山,什么地方有暗礁,什么地方有风暴……
记者:您这种危机意识是怎样产生的?
金一南:历史给我们警示,更给我们营养。罗马军队凯旋,罗马人倾巢出动,欢迎打了胜仗的将军。罗马的执政官总要派出一个“提醒者”,反复在将军的耳边重复同一句话:“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为什么?就是要提醒将军,不要觉得自己打一次胜仗就忘乎所以。我们研究军事的同志,固然需要从胜利中认识很多东西,但是绝不应当忘记从失败中认识到更多的东西。我们过去总说,我们是从胜利走向胜利,其实这个过程是很漫长的。相反,从胜利走向失败,有时只因一念之差,只有一步之遥。
记者:这种危机意识,对于我们这支具有光荣历史的军队特别重要。
金一南:对,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每一个人就会从心底,而不是在口头上萌发忧患意识。作为军事学者,就会主动地奔走呼号,用自己对世界形势、对国家安全环境的分析,提出自己的看法,引起大家的重视,这是我们的价值。
记者:这个“桅杆”,不是谁命令您一定去攀登的,而是您自己主动去攀登的。可想而知,您一定付出了很多辛苦吧?
金一南:这个辛苦就是要不断地想,还要不断地讲。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白岩松曾跟我讲:“日出千言,不损自伤”。讲课的时候,大脑高度运转,这种消耗跟体力消耗不一样,身体累了,睡一大觉,吃一大顿,就好了。但是思考多了,据说消耗大量的微量元素,这可不大好补。(笑)
世界在变化,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面对飞速变化的世界麻木不仁,就没有资格站在讲台上
记者:很多同志评价您的课,都说您总能给台下听讲的人最新的东西,您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金一南:世界在变化,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面对飞速变化的世界麻木不仁,就没有资格站在讲台上。所以,每一节课之前,都必须事先做大量的调研。然后,面对大量的新鲜信息,脑子里一支“红军”一支“蓝军”,反复对抗。我给指挥员班上课时,下了课学员跟我说:“金教授,你在课堂上没有讲完的话,我们全明白了。”我觉得,这种台上台下的共鸣,是对我最大的夸奖。
记者:您觉得是什么让您比别人发现得更多、思考得更深刻?
金一南:我当兵的时候,认认真真反复看过的有3本书:一本书是《毛泽东选集》。当时我就想,我们党建党时只有50几个党员,竟然在28年后建立新中国,这是怎么回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毛泽东的分析一上来就抓住了要害———军阀混战。军阀割据的边缘是真空地带,红军能够在这里生存。所以,我从毛主席那里学习到的就是研究问题的方法———关注现实,不要去搞那些空洞的演绎和诠释。第二本书是《鲁迅全集》,我从中学习怎样让自己的语言势如破竹。第三本书,就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他说:“真正的勇士能够在黑暗中发现微光,并敢于跟随微光前进。”这句话告诉我,研究问题要有敏锐的发现力,要有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我们这支军队所有的牺牲奋斗,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就是:胜利。离开这个目标,我们所有的奋斗都没有意义
记者:在新军事变革的时代,您怎样思考军校教员的责任?
金一南:毛主席说,没有一支人民的军队就没有人民的一切。我的理解是,没有人民军队的胜利就没有人民的一切。我曾经参与编写过一部没有出版的《兵法大典》,把1840年到1910年间清王朝主要的典章书籍、大臣的奏折看了一遍,发现我们国家近代以来,军制改变非常频繁:八旗军无法应付鸦片战争,不得不使用绿营;绿营无法应付太平军,不得不使用湘淮军;湘淮军无法应付甲午战争,不得不组建新军……古往今来,战争都是一支军队命运的最终裁判。任何一支军队,哪怕它的历史再辉煌,不能赢得胜利,都会被历史无情地淘汰。
我们国防大学前身是名震中外的抗日军政大学,刘伯承元帅说过一句话:“军官的培养,是最艰巨的战争准备。”国防大学每个教员的责任,就浓缩在刘帅的这句话里。今天,刘帅和其他老帅的塑像,就竖立在教学楼大厅,日日夜夜注视着我们。我们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实践刘帅的这句话,这对军队的未来关系重大。
记者:站在这些老帅的面前,您想到了什么?
金一南:我入伍33年了。30多年前上中学时,我一位同学的哥哥是军人。我问他当了多少年的兵,他回答说:8年。当时把我吓了一跳,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时间概念啊!今天,4个8年的时间都已经过去。回首往事,脑子里总有两个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的问题:我从哪里来?我向哪里去。
33年前,我们那一车厢欢声笑语的新兵,现在仍然在部队的,仅剩下我一个人。但这是一支永远不会中断的队伍。著名音乐家劫夫当年创作的歌曲,有两句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像那大江的流水一浪一浪向前进,像那高空的长风一阵一阵吹不断。”我是有幸的:八一军徽在头上戴了30多年,至今还能站在这个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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