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蒙在面纱后面的一双眼睛,好奇地注视着这个神秘而陌生的世界。心里,静静地洋溢着欢欣、激动、惊叹与感喟。
冬日的阳光,变得祥和而温柔。奥兰德河(Orontes)由南向北,默默地蜿蜒着,流过高山大地,流过原野湖泊,流过数千年古老的文明,流过世世代代的风雨沧桑。
这里,是叙利亚,是世界最古老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这块位处欧、亚、非三大洲交接处,被里海、印度洋、黑海、尼罗河环绕的土地,记载了至少七个伟大帝国的存在。 赫梯(Hittite)、亚述(Assyria)、巴比伦(Babylon)、埃及、波斯、希腊、腓尼基,然后被纳入了罗马帝国的版图。这里,孕育了基督教,又兴盛了伊斯兰。留下过十字军东征的足迹,闪烁过奥斯曼帝国的辉煌。
不同时期不同民族不同的建设和文化,在这里留下了多少古国遗迹、城堡宫殿、教堂与清真寺。人类最古老的文献,那些公元前2300年左右,采用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记录在泥板上的文书,包括法律条约、政治、行政、教育、商业文件,以及字典语文宗教等等等等,是在这里出土。世界上第一种拼音文字,也是在这里发展而成。
这里,是叙利亚。一个国家,是一个庞大的博物馆,是一座人类历史的纪念碑。
2 我蒙在面纱后面的一双眼睛,热烈地注视着这个动人心魄的世界。
有4000多年历史的大马士革的老城墙,围住的是一派昂然生机。不必说朱庇特神庙,萨拉丁的坟墓和阿兹姆宫,也不必讲哈奈尼圣徒教堂,布罗斯圣徒教堂和阿尤布城堡……单单是那些古宅深巷、浴室茶馆、旅舍食店、集市商铺,碎玛瑙般玲珑剔透地散落在青石路上,激动我的血脉,温暖我的灵魂。
我推开奥马亚清真寺的大门,走进高廊环绕的宽大庭院。我的赤脚下是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地面,正中间用黄色和绿色的马赛克镶嵌而成的喷泉水池,此刻正映照着夕阳的光辉。时光在这里悄悄地倒退了几千年。早在公元前2000多年,这里就是人们拜天神Hadad的地方。罗马时代,这里首建了朱庇特神庙。拜占庭统治时期,又在神庙的基础之上建成了一座圣约翰大教堂。公元635年,大马士革被穆斯林攻陷,城里的伊斯兰教徒就一天比一天地多了起来。渐渐地,旁边那座星期五清真寺越挤越满,终于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公元703年始,倭马亚王朝时期,历经15年,圣约翰教堂终于被改建成眼下这座闻名世界的第四大清真寺。
我注视着巍峨的宣礼塔,精雕细琢的前廊壁龛,肃穆的礼拜堂。清真寺正面的高墙上,用各色马赛克拼出一幅精美绝伦的山水画。这在穆斯林建筑史上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特例。因为伊斯兰教严格禁止偶像崇拜,因而各种建筑,特别是清真寺,从来不出现人物动物植物的雕像画像。也正是因此,造就了伊斯兰建筑艺术在几何图案和装饰花纹上,在整体景观和结构对称上,独树一帜,登峰造极,闻名于世。
我的心,宁静而肃穆。我穿行在几千年风云变幻的历史之间。
阿拉伯的古书中,有这样的句子:“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马士革必与它齐高。”
3 我蒙在面纱后面的一双眼睛,温柔地注视着这个风光旖旎的世界。
阿勒颇是世界上建城历史最长的城市之一
地中海岸边,山川与海水比邻,几近相连。我走过一片片绿色的橄榄林,那绿,绿得高贵,绿得富足,绿得充满希望。我走过一片片橙红的柑桔林,那香,香得轻柔,香得和谐,香得令人晕眩。还有满树的石榴,像一顶又一顶的红灯笼,喜气洋洋地吊在枝头。
我走饿了。站下来问路,就有一个老婆婆领了我去她家里吃饭。她在一口凸出来的半圆形锅上烙薄饼,放进烤羊肉、酸黄瓜、腌橄榄和生菜,卷成一个长长的卷,塞进我的手里。
我走累了。刚停下脚步,就有一个老公公端给我一张凳子,又快快地去张罗了一杯滚烫的红茶。我们比划着,讲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闲话。
走过了白天,就走进了夜晚。塔尔图斯(Tartus)的老城,像一座迷宫。暗黄的灯光下,内墙外墙,高墙矮墙,砖墙土墙石头墙,一层挨着一层,一层接着一层。不同的建筑方式,不同的建筑材料,争先恐后地,记录着历史的久远。阡陌纵横的小巷里,抬头望见一线窄窄的星空。古老的铸铁街灯,镶嵌在棕褐色的石墙里,歪斜着。并不再燃有当年跳跃的烛火,时光,却依然汩汩地从那里流过。
天上那轮满月正在静悄悄地残缺下去,海面上粼粼错错地泛着银光。面对着大海的,有一面十字军东征时代的残墙,斑驳的墙灰,阳台上铸铁的花栏杆,在夜风里凄楚地动人心弦。
送走了夜晚,又迎来了白天。一辆小型面包车,稳稳地停在我的身边。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的脸上,正淌满了汗水。司机用阿拉伯语问我去哪里,车上几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一个年轻姑娘,也是包在一层薄薄的轻纱里,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橄榄绿的瞳仁衬在清澈洁白的眼底上,长睫毛弯弯地向上翘。她说一口法语。叙利亚自从18世纪直到1946年正式宣告独立,一直是法国的“保护地”。至今,这两个国家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Misyaf。我说。那里有一座古城堡。
走穿了Misyaf,走到了哈马(Hama)。奥兰德河流经之处,都可以看到大大小小木制的被称为Noria的水车。一千年前,水车将河里的水引进城里作为居民用水,也为农田提供灌溉水源。
走完了乡村,便走入集市。那被称为Souq的阿拉伯市集,是每一座城里最为充满活力的地方,是城市的心脏。连接着纵横交错的街巷,三步五步,一个铺面连着另一个铺面,高高低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针头线脑,家电五金,更有传统的作坊。打铁的,编制地毯的,做鞋的,配香水的……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
我停在榨果汁的摊子前,端一杯浆稠的新鲜混合果汁,用一柄长勺往嘴里送。目光,我远远地掷出去,掠过那过往的人流。天色,又在慢慢地暗将下来。对面三层楼高的老屋,燃起了桔黄的灯光。
“去不去看跳舞呢?”年轻的摊主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跳什么舞呢?迪斯科吗?”我不解地问。
“哈,大错特错啦!是我们的民族舞蹈呢。”他一脸的得意与自豪。
竟然,是“胡旋舞”啊!
小时候,读过白居易的《胡旋女》:
胡旋女,胡旋女,
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
回雪飘摇转蓬舞。
左旋右旋不知疲,
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
奔车轮缓旋风迟。
曲终再拜谢天子,
天子为之微启齿。
在敦煌,也曾经看到过描绘胡旋舞的壁画。据说,这种舞蹈在唐代也由西域传入中国,兴盛一时。当年,中亚一带的康国(Samarqand,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一带)等,都曾向宫廷里送胡旋舞女。安禄山、杨贵妃也都擅长这种舞蹈。
然而百闻不如一见。意料之外的惊喜,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到我的心上。
我蒙在面纱后面的一双眼睛,欢欣地注视着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一个年轻的男人。穿了一件纯白的长衫。是那种厚实的布料,重重地拖到脚面。腰上,紧紧地系了一根宽大的布腰带。头上,有一顶棕色的筒形帽子。
音乐响起来了。一把乌德琴(Oud),一柄奈伊(Ney),一支坦布尔(Tanbur)。三件阿拉伯乐器之外,还有一件西洋乐器———电子琴。
舞者慢慢地旋转起来,他的长袍也跟着慢慢地旋转。音乐旋律加快,他的旋转亦加快,长袍像鼓满了的风帆,朝气蓬勃地展开来。乐符更加密集地甩落在空气里,如同一阵急雨落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他更快地旋转着,双袖举起,如同疾风中的蓬草,令人目眩神迷。他转啊转,百次千次地转,是一阵风,是一排海浪,是一阵惊雷。
又想起唐朝元稹的诗里也有咏胡旋舞的句子:“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万过其谁辨始终,四座安能分背面。”……
4 我蒙在面纱后面的一双眼睛,沉着地注视着这个气势壮伟的世界。
在地中海和美索不达米亚之间以及俄罗底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新月形沃地的北部,我踩上阿勒颇(Aleppo)的黄土。这浪漫的一千零一夜之城,这富庶的“丝绸之路”最西端。
早在公元前18世纪,青铜器时代,阿勒颇就是帝国的首都。几千年漫长的历史上,阿勒颇屡经战乱。巴比伦、亚述、塞琉西王朝、罗马帝国、倭马亚王朝、奥斯曼王朝……旧桃新符,朝梁暮晋。赫梯人、阿拉伯人、十字军、蒙古人,过眼烟云,此时彼时。阿勒颇就有了她4000多年的历史,使她当之无愧地成为这个地球上建城历史最长的城市之一。
我高高地站在阿勒颇卫城上,俯瞰这座古城。古城里街市繁华,车水马龙,丝毫不减当年都城之风采。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清真寺密布在灰色基调的传统住宅中间,拜占庭的遗迹,古埃及的风格,伊斯兰早期形式……建筑艺术丰富多彩,构成了阿勒颇独特的风韵。那些古老的街衢和窄巷,按照公共和私有领地的等级制度严格分布,齐齐整整,井井有条。即便是新时期新筑的道路,也与原有的古街巷完美地结合成了一个整体。
阿勒颇的城市布局网,据说是接受了古希腊神灵的启示。露天剧场坐落在安第科奇(Anticoch)门和城墙之间的直线上,庄严大方,气派非凡。大清真寺建在曾是古希腊时的集市中心。而我脚下这座建于古城东走势平缓的小山坡上的卫城,更是历史文化的见证。
作为兵家必争之地,阿勒颇在历史上,曾屡经战事。公元前2000年,这里是一座亚述帝国的神庙。在后来漫长的几十个世纪里,几经重建和扩建,目前保留下来的古卫城堪称世界奇观。
用巨石砌成的城墙,四周是深22米、宽30米的壕沟,从沟底到城墙顶端共65米高,且在坡度很陡的壕沟上面铺满光滑的石板,使越沟爬墙攻城变得难上加难。入口处和哨楼之间有大吊桥相连,收起吊桥,卫城便固若金汤。城堡有三道大铁门,第一道是蛇门,因为门上雕有两条盘踞的巨蛇。第二道是狮门,顾名思义,门上雕有一对盘坐着的狮子。而第三道,还是狮门。而这一次,上面的那对狮子,一笑一哭!安拉啊,这些象征力量和权力的生灵在向你呼唤,呼唤你无边的法力和仁慈。
然而,这座构思巧妙,易守难攻的卫城,还是在历史上有过仅有的一次失陷。那是在公元1401年,帖木儿汗的蒙古铁骑征战万里。阿勒颇,也没有能逃脱她的历史命运。
俱往矣!
5 我蒙在面纱后面的一双眼睛,热情地注视着这个风情万种的世界。
大马士革集市上的店铺。大马士革古城于一九七九年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
天黑以后的世界,几乎就是男人的世界。繁华的街上,再难见到一个遮面纱的身影。我于是就换上牛仔裤羊毛衫,一条薄围巾,仍然是严严实实地围在头上,却是换成了胭脂粉的颜色,遮住黑发,露出一双眼睛,却也足以说明自己的身份。我就这样心情欢愉地走在夜晚喧闹的街上,和男人们一起,享受着月光繁星,享受着清冷的空气和五颜六色的彩灯,享受着香喷喷的街边小吃,享受着茶楼烟馆的夜生活。
沿着墙,是一间又一间的茶室。男人们,做完了一天的生活,都齐齐地聚到这里来。三三两两地围在桌边,品茶,抽水烟,饮浓稠的阿拉伯咖啡,谈天,玩纸牌。我轻轻地推开门进去,全屋子的男人都抬起头来望着我。店老板殷勤地迎上来。我会问:“可以吗?”店老板便把右手放在左胸上,微微低头,谦卑地说:“欢迎。”然后,迈着碎步,把我领到临街的玻璃窗前。再手脚麻利地给我端来茶水,端来水烟壶。我欣赏着夜晚的街,我欣赏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我的背后,玩牌的男人们忘情地将纸牌重重地打在桌子上。
阿拉伯水烟壶,有厚玻璃的底座。浅绿,深绿,橄榄绿,也有深蓝,淡蓝,湖蓝。当然还有透明如水晶,上面刻着素雅的花。吸一口,里面的水就活泼地舞蹈起来。
烟枪有高有矮,玲珑有致如同宝塔。有黄铜的,镀银的,木头雕的,讲究的上面还嵌了骆驼骨,闪亮的贝壳,或者是宝石。长条的蛇形软管接出来一截金属或者是木质的烟嘴,上面还垂一个与底座同色的丝坠。烧得红红的炭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最上端的锡纸上面,隔着锡纸的烤烟丝,混合着各种的口味。我最喜爱的,是苹果香。挑逗一下那底座里的水,我深深地吸一口清淡,吸一口朴实,吸一口雅致。
总有一个小伙子,提着一个扁扁的铁盒子,有长长的柄,里面装满了烧红的炭。他不言不语地在人堆里穿梭,小心地将燃尽的炭灰收起来,再将新炭加上去。他一边急步走着,敏锐的眼睛地扫过满屋子一只又一只的水烟壶,一边熟练地晃动着手上的铁盒子,暗红的炭火遇到了空气,就勃勃地燃烧起来。
有时候,我也和谁玩一局Backgammon(十五子棋)。黑棋子白棋子,黑白分明。我们都不说话,安静地喝一口茶,吸一口水烟,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个棋子移动。眼睛,全神贯注地盯在棋盘上。
夜,活泼,生动,像一组明快的乐符划过琴弦。凝重,粘稠,像一条缓缓流动的五彩的河流。
6 我蒙在面纱后面的一双眼睛,思索地注视着这个理智豁达的世界。
“左旋右旋不知疲”
这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其中阿拉伯人占80%以上,此外还有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土库曼人以及少量的撤尔克斯人、茨冈人、土耳其人、伊朗人、亚述里亚人、犹太人等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居民信奉伊斯兰教。
尽管穆斯林占社会的绝大部分,伊斯兰教却并不是国教,也并没有对妇女服饰作任何的强制要求。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形形色色,百态千姿。有将头发染成彩色的时髦少女,也有穿牛仔裤、高跟皮鞋的年轻女郎。当然,更多的,是系着面纱的女人们。那些深色的,浅色的,素雅的,花俏的,厚实的,柔软的,透明的……许许多多种面纱围在她们的头上,或松或紧,或是俏皮地露出一张秀丽的脸,或是单单地写意出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种何等的美,一种何等的风韵。
在西方世界里,人们通常接受的观点,是阿拉伯的妇女长期被压迫在社会的最底层。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标志,便是穆斯林妇女的面纱。西方妇女解放运动,只要一提起阿拉伯妇女,更大有将其解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豪情壮志。而这个观点,至少有两点错误:首先是由一孔之见而产生的一概而论,其次是将“阿拉伯世界”与“伊斯兰教”混为一谈。
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也不是宗教学家。但是我愿意用平和的心情去看待世界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我带面纱,是因为我愿意入乡随俗。是因为,我愿意像当地人一样,用那双蒙在面纱后面的眼睛,冷静地看这个世界。同时我也希望,自己能被这个世界毫不见外地拥进怀里。
我翻阅有关伊斯兰教义和阿拉伯文化的文献和专著,我试图理解伊斯兰世界男女之间的关系以及其分别在社会当中担任的角色。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和穆斯林妇女交流以加深对她们的理解……我愈来愈看到她们以面纱作为宗教的表述,所表达出来的政治色彩。
面纱是人类最古老的服饰之一,迄今,它已经走过了4000多年的历史。对它的起因有着许多种不同的说法。最通常的说法是“虔诚说”。认为穆斯林妇女为了表示对伊斯兰教的信仰,穿戴面纱长袍遮闭自己的面孔和身体,以示虔诚。而法国学者提出一种“辟邪说”。他们在研究撒哈拉中部高原的岩画时发现,画中有不少人像都用手挡住脸的下部。研究的结果说,在许多民族的迷信传说中,人的五官是神秘的魔力出入的地方,这种魔力若从外部潜入五官会加害于本人,若从五官钻出来就会损害他周围的人,因而必须被遮住。此外,也有学者认为面纱是拜火教的服装,蒙住鼻子和嘴是为了防止火种被吹熄。此外,还有更多的从环境的角度,安全的角度来解释面纱的存在。我还读到过一种令我感动的解释,说是《古兰经》里讲到,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富贵贫穷,无论美貌丑陋。于是,伊斯兰初期,就有女人开始遮住自己的面孔,以响应安拉的人人平等说。就这样,面纱慢慢地流传开来,直到今天……
我在西亚。我在漫漫黄沙里,我在炎炎烈日下……我遮一块面纱,它给我凉爽,给我清洁,给我安全,更给我一颗安静平常的心。
在叙利亚,我用蒙在面纱后面的一双眼睛,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