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资会计师事务所在中国的超常规发展，凭借的不仅仅是诚信。其在华获得的超国民待遇，在加重国内企业负担，制约本土中介机构平等发展的同时，也给国家经济安全带来隐忧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张朝祥黄玫

　　近年来，外资会计师事务所在中国市场的业务狂飙突进，普华永道、毕马威、德勤、安永这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不仅业务收入已占据国内审计市场的半壁江山，垄断了我国所有海外上市公司和跨国公司在中国公司的审计业务，且吸引了大量国内注册会计师人才。

　　“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可以说是一块金字招牌，象征的是诚信，想借助其信誉在国际市场和市场经济中建立信誉的中国企业对他们寄于厚望，政策的倾斜更促使他们在中国内地的业务发展迅速。但一系列事实证明，这些巨头并没有提供与其高额收费相符的高质量服务。

　　超国民待遇引发“四大”冲击波

　　“四大”是普华永道、毕马威、德勤、安永四家国际上最大规模的会计师事务所的简称。据《瞭望新闻周刊》掌握的材料，在2002年我国1200多家上市公司审计业务中，“四大”审计的资产比例占到将近40%。另据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发布的“2004年度会计师事务所全国百家信息”显示，普华永道中天、毕马威华振、德勤华永、安永华明分别居业务收入前四名。

　　自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的“五大”(包括安达信)陆续获准在华设立合资会计师事务所。但外资会计师事务所在中国业务的突飞猛进是从2001年开始的，当时，本土会计师事务所在“银广厦”、“郑百文”等会计丑闻中被陆续曝光，社会各界对本土的会计能否做到公正持怀疑态度，对“四大”的诚信寄予莫大期望。

　　2001年，中国证监会颁布“补充审计16号文”，要求上市公司IPO（首次公开发行股票）及再融资时，财务报告除国内会计师事务所进行法定审计外，还必须由国际会计师事务所进行“补充审计”。一些银行也相继规定，贷款的公司必须到指定的外资会计师事务所进行信用审计。

　　借助这些优惠政策，“四大”在中国飞速发展。在经济发达地区，如北京、上海、广州等地，注册会计师业务发展较快，也是外资进入的主阵地。2004年，广州地区会计师事务所有100多家，业务收入接近7.5亿元，其中国际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业务收入占了1/3。例如毕马威2003年在广州地区的业务收入是3000多万元，2004年达到8000多万元。外资进来势头很猛，对国内会计师事务所冲击很大。

　　一是跨国集团在中国的业务基本由外资会计师事务所掌握，国内会计师事务所流失了很多大客户。据广州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主任会计师陈先生介绍，在“四大”进来前，宝洁、可口可乐等跨国公司在中国的业务，法国兴业银行、香港汇丰银行等在广州的分行业务审计都是由本土会计师事务所负责。“四大”进来后，这些外资企业的业务全部被他们接过去了。

　　二是本土所人才的流失。广东省注册会计师协会有关负责人说，除几个高级主管外，目前“四大”基本实现了人员本土化。他们瞄准国内规模较大的会计师事务所，通过合资、兼并的形式，将本土所的人员和业务收归囊中。2001年，安永香港与当时内地最大的会计师事务所大华宣布合并，成立安永大华。2005年3月19日，“天健系”之一的北京天健会计师事务所与德勤会计事务所签署了合并协议。

　　三是高昂的收费使巨额利润流入外资会计师事务所，制约了本土中介服务机构平等竞争成长。一位从本土所跳到德勤的注册会计师向《瞭望新闻周刊》介绍，本土会计师事务所做一份审计报告，十几万元就算大客户了，有时几千元都做，而“四大”的收费是本土所的几倍甚至十几倍。业内人士说，1998年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破产，为了取信国际债权人，由毕马威负责清算，这是国内首次引入国际会计师事务所进行破产清算。到目前为止，广信清算已经进行7年多时间，毕马威从中获得了巨额收益，单清算每年收费1亿元。

　　目前，广东注册会计师事务所有550多家，执业注册会计师5000多人，2004年的收入约17亿元，其中外资会计师事务所的收入占7成。本土会计师事务所为了生存，普遍存在低价竞争的现象，有时一个审计报告只能拿到1500～2000元，质量没法保证。除个别合伙人外，一般的注册会计师的收入也不高。这几年虽然会计师事务所的数量增长很快，但这样的执业环境制约了本土会计师事务所的发展壮大，规模小、缺品牌成为这一行业的致命伤。

　　四是会计行业问题并不仅仅是企业经济问题，有可能会涉及国家安全。记者采访中接触到的经济界人士认为，审计跨国公司在中国的投资企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关注国际资本的实际动向。而现在，这些跨国集团几乎全部成为“四大”的客户；同时外资所基本上接收了我国海外上市公司和跨国公司在华公司的审计业务。2004年底，在四大国有银行海外上市的审计师资格争夺战中，中行、建行、工行已相继被普华永道、毕马威、安永收入囊中。目前，广东发展银行的重组也是由毕马威来进行审计。还有中国石化、中国石油、中国移动、中国联通等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企业的财务审计，也尽入“四大”之囊。

　　“金字招牌”频遭诚信危机

　　在一般人眼中，“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就是一块金字招牌，象征的是诚信。对不少期望在国际市场和市场经济中建立信誉的中国企业来说，选择这些巨头是在情理之中；而有关政策的倾斜也有利于“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在华业务的迅速发展。但去年发生的两件事引发了业界对外资会计师事务所的质疑：科龙造假和普华永道被责令整改。

　　经中国证监会调查，广东科龙电器股份公司存在财务造假的事实，前董事长顾雏军已经被逮捕。尽管案情还没有详细公布，这一事件已导致科龙的控制权易手。而当初作为科龙财务报表审计机构的德勤华永也被业界质疑：2001年，“ST科龙”全年净亏15亿多元，担任审计的安达信（当时“五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后破产）给出了拒绝表示意见的审计报告。顾雏军的格林柯尔2001年底入主科龙，随后3年来一直由德勤为其审计，而在科龙电器2001年末的资产价值不确定的情况下，德勤华永给出了“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此后，德勤继续对科龙2003年的年报出具了“非标准无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2005年5月，科龙危机爆发，随后德勤宣布与科龙解除业务关系。

　　2005年7月28日，财政部公布例行的会计信息质量检查公告，普华永道被责令整改。财政部的检查发现，上市公司“黄山旅游”2002年投入4400万元用于证券投资,至2004年3月全部处置后亏损1852万元，该事项未在2002、2003年报中如实反映。普华永道中天已为该公司提供了8年的审计服务，一直出具“标准无保留意见”报告。事发后，普华永道中天主动解除了与黄山旅游的2004年审计聘约。

　　接受《瞭望新闻周刊》采访的不少专家认为，不能盲目信任外资会计师事务所。2002年，原全球最大的会计师事务所安达信因陷入美国安然财务丑闻而宣告破产，引发了整个会计师行业的信任危机。当时的安达信执行总裁贝拉迪诺曾说：“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陷入这种困境的会计师事务所。”

　　近期，国际知名会计师事务所遇到不少麻烦。2005年8月17日，英国会计调查与纪律委员会开始执行对德勤的独立调查。德勤涉嫌在此前的罗孚汽车公司倒闭案中，借罗孚复杂的公司治理结构为其避税，并为此获得额外报酬。8月26日，毕马威在美国承认涉嫌税务欺诈行为并且同意支付4.56亿美元的罚金。

　　在中国，连续不断的财务造假案令企业和投资者正日趋理智，不再迷信“四大”的金字招牌。早在2001年，毕马威因在锦州港案件中涉嫌财务造假在中国成为被告，开创了中国证券市场的3个第一，引发了社会对外资会计师事务所的重新认识：一是中介机构、会计师事务所在证券民事赔偿案中首次成为被告；二是境外机构在此案件中首次成为被告；三是国际著名的会计师事务所首次在华成为被告。

　　根据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提供的数据，在2004年年报审计过程中，普华永道中天共解除了8家上市公司的审计聘约。另据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对2004年更换会计师事务所的统计，共有104家上市公司变更了审计师。其中27家上市公司与四大会计师事务所解约，只有6家上市公司改聘四大会计师事务所。

　　目前暴露出问题的这几家公司也许仅是冰山一角。其中主要的问题，是中国会计审计行业在与国际接轨的过程中，不得不借助四大会计所国际化的专业知识和专业力量。在国内会计审计行业国际性人才匮乏的情况下，“四大”在行业标准、审计规范、流程制定等各个方面都有相当的话语权。

　　作为“经济警察”、证券市场“看门人”以及市场的“诚信代言人”，会计师职业原本是以造假企业“天敌”的面目出现的，而这种关系从某种程度上看正在日益变味，上述种种问题，既与“四大”自身诚信素质有关，也与国内对其依法监管不到位有很大的关系。

　　因“待遇”造成的监管空白亟待填补

　　近年来一系列有关造假事件引发了我国企业界和一些学者的反思，东方早报财经第一调查联合上海新秦信息咨询有限公司曾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一次调查。137名商界受访者中，接近八成人士认为，外资会计师事务所出现“丑闻”的原因是由国内的各种环境滋长的，包括国内违规成本太低、与监管机构关系密切、国内相关法律不齐全等。

　　2001年的“补充审计”规定，实质上给予外资所超国民待遇：企业聘请国内的会计师事务所审计之后，还要让外资所再审一遍，而外资所收费高昂，这无疑加重了企业负担。因此许多企业就只请外资所，将本土所挡在门外。

　　广州注册会计师协会有关负责人说，外资会计师事务所目前在中国享受超国民待遇还体现在监管方面，比如我国法律规定外资企业在中国境内开展经营活动必须使用中文，但“四大”内部的文件和审计报告以英文为主，报告政府有关部门时才使用中文。平时只有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审计署才有权力对他们进行检查，地方主管部门很难对他们进行监督。

　　德勤的一位会计师对《瞭望新闻周刊》说，外资会计师事务所在国内招收的员工，懂英语比懂会计更为重要。在这些事务所，有一套规范的审计操作程序，基层的会计师按审计程序把数字填进去，报告最后是由主管来决定的。事务所在中国内地的员工大部分是本地人，但几个高级经理几乎都是香港人，他们对国内情况不太了解，在专业判断上有时还不如熟悉国情的本地会计师。另外，外资会计师事务所在各地采取合伙方式成立事务所，合伙人的收入与业务的情况挂钩，使个别合伙人有可能为了个人利益而对客户做出让步，放弃公正原则。这样一出问题就是大问题。

　　国内违规成本太低，是外资会计师事务所在中国频频出事的重要原因。在美国一旦出现会计审计问题，有关监管机构按法规进行严惩，股民也利用法律武器讨回自己损失。上世纪80年代的国际商业信贷银行倒闭案，使卷入其中的普华永道支付了1亿多美元的赔偿。但在中国，由于相关法律的不健全，会计师事务所遭到起诉的案例很少。我国政府部门对会计师事务所违法行为所进行的裁决和处理，偏重于行政处罚。此外，投资者的法律索赔成本十分高昂。

　　接受记者采访的多位业内人士均谈到，其他国家和地区引进外资会计师事务所时，都会设置一些门槛。比如台湾对外资会计所进行较为严格的限制，外资所的会计师必须考取当地的资格后才能执业。印度除此以外，还要求外资所做上市公司业务后须经本土所复核。日本、韩国等国家也是对本地的会计师事务所采取保护措施。

　　专家建议：应当废除超国民待遇的相关文件，完善国外会计师事务所在国内业务的报备工作，给予国内外会计师事务所平等竞争的平台。对于银行、国有企业等审计工作，没有必要强制外资所进行“复核”，既然进了市场，就让市场竞争来选择。给予国内外会计师事务所平等竞争的平台。鼓励国内会计师事务所与国际知名会计师事务所进行交流学习。

　　同时，加强会计师事务所的管理，把诚信档案与行业的监管和资格管理结合起来，将诚信档案记录作为业务考核和资格管理的重要依据，加大注册会计师的个人责任，提高其独立性和风险意识，从而增加注册会计师遵守职业道德的压力。有针对性地强化惩戒措施，建立会计师事务所和注册会计师诚信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