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为我打它,为它打我。打破它的肚皮,流出我的鲜血。”人们用这样的谜语表达对蚊子这种生物的厌恶和无奈,而相对蟑螂、臭虫和苍蝇而言,身材健美的蚊子所受的待遇大概算是不错的了。事实上,昆虫在人类社会从来就不是受宠爱的一群,“虫”意味着恶心、肮脏,即使是那些公认比较可爱的昆虫如金龟子、瓢虫之类,也只能被人类当作取乐的对象,而不是值得善待的宠物。 至于堪称自然界一大造化的蝴蝶,它们要享受人们艳羡的眼光,往往得付出牺牲生命的代价。
去年读过赵力先生的《中国昆虫记》,现在还经常翻阅。书的作者是位业余的昆虫迷,立志用许多精致的图片审昆虫之美,那些昆虫被放大几十倍后,就像泊在林间地表的各色小汽车那样光彩照人。所谓“中国昆虫记”,当然是相对法布尔的“法国昆虫记”而言的,不过仅仅用放大的图片和生活习性的介绍,恐怕还不能抵抗法布尔堂皇的十卷本。近读新鲜出炉的泉麻人著《东京昆虫物语》,始觉“昆虫审美”还有更大的范围。
每座城市都有昆虫,恐怕每座城市也都有昆虫的观察者,但像泉麻人这样能在体验昆虫的同时体验城市的观察者,也许并不多见。《昆虫物语》不同于任何一种形式的“昆虫记”,贯穿全书的不是放大镜,也不是照相机,而是时间和记忆,是昆虫和城市之间若即若离的关联,它们漫不经心地栖息或路经城市,被有心人摄下,藏进了自己的记忆深处。所以,书中最常见的句子不是“蝉是一种奇特的生物,在蛰伏地下数载之后一朝起飞,用尽全力歌唱夏天”,而是“三十年前的东京,有很多这种绿胸晏蜓常常飞来玩耍的露天蓄水池”,或者“每次一到夏末,一到那样的庙会季节,我就会想起彩艳吉丁虫……”这一类昆虫迷是用体验式的散文审美取代图解式的科普审美的。
当蚊蝇蟑螂这类虫类之大恶,也成了东京或日本其他一些城市风物的点缀的时候,人心中不假思索的那部分就会受到动摇:在抡起巴掌下杀手之前是否可以略作一思考,如果这些生物真被赶尽杀绝,人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昆虫一不如猫狗,拥有亲和于人的性情,喜怒哀乐的表达,容易得到同为哺乳动物的人认同;二不及鸟雀,后者虽无表情,但鸣禽的羽毛和歌喉、水禽、猛禽的姿容和象征意义以及绝大多数鸟类的有益性,同样令它们取得人的友朋的地位;此外,许多观赏鱼在鱼缸里也能养尊处优。昆虫因其数量大而被忽略,因其渺小而受冷落,因其肮脏而被憎厌,但正如“沉默的大多数”构成社会稳定的基石那样,不起眼的昆虫也是自然界基本的匀称与和谐的重要组成部分,丰富着人类世界的色彩。在泉麻人的记忆里,原本是水田和沼泽居民的绿翅蚁型隐翅虫,随着东京奥运会的临近而失去了居所;黄蛱蝶的隐遁与东京西郊的景观建设同步;奇异的萤蛾的消失,则与西式洋房改建成低楼层的高级公寓直接相关。鸟兽鱼类作为宠物,它们影响的只是一家一户的生活,而某种昆虫的存亡,却折射出一个区域从性质到面貌的变化。
泉麻人写到的蛱蝶,不是昆虫纲、节肢动物里色彩斑斓的蛱蝶,而是“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里的主角;写到蝉,也不仅仅是那个短命的暑天歌手,而是能够引起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之慨叹的生灵。昆虫也能审美,其关键正在于它的可重复、可替代性,在一次次欣赏夕蜩、一次次相遇灶马、一次次戏耍叩头虫之中,青春记忆里注入了斑斓的色彩。用最初级的功利主义标准去衡量,绝大多数昆虫怕也都得赶尽杀绝,但诉诸记忆和内心体验之后,就连一群路过城市上空的蝗虫也成了童年欢悦的见证者。这真是一种别样的审美境界。
但即便如此,领略《东京昆虫物语》的审美也并非毫无情感负担。因为作者一次次提醒我们:这些都只是记忆,如今的城市再也不是昆虫迷的乐土。这渺小而沉默的大多数用迁徙来回应人对生态环境的改造,在被忽略的同时也忽略人类,只是当越来越多的兽类、鸟类、鱼类被划入保护范围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记得昆虫沉默的不满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