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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奖评新闻
十几年了,我一直记着一位边防战士,以及和这位边防战士发生纠葛的那条狗,还有那座离群索居独处一隅的衣冠冢。
那一年,我和几位同事到西藏一个边防连采访。连队在我国最西南和尼泊尔交界处的樟木。到连队第二天,指导员说带我们去一个值得看的地方,看一个人,这个人命运很悲惨,什么也没留下,甚至连……说着,他把目光投向远方。远方是一片翠绿的竹林,萧疏的细雨滴落在无声的竹叶上,悄悄地落下就像它悄悄地滴来。
目的地到了。竟是一座坟墓。
我见过许多坟墓,没有一座坟墓像眼前这座坟墓这样简陋和特殊。它只有普通坟墓的一半高。低矮得叫人感到压抑和不理解。魂离故里葬身边地已经够委屈的了,哪能连最后的归宿都不弄得宽敞大方一些?尤其是墓旁立一更矮小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生者的姓名,小得看不清,只有两个大一点的字依稀可辨:假墓。
假墓,就是生者没留下尸骨,墓地不过是徒有虚名的空壳。它还有一个对死者算作交代对生者有个安慰的文雅别名——衣冠冢。顾名思义,冢中无人,衣冠代之,带一点生者对逝者无奈的祭奠。正是这无奈的祭奠,可能更容易留下生者对死者绵绵不绝的思念。
我尽力想象着长眠在假墓下的这具生命的经历。不管他活着时是怎样的轰轰烈烈,抑或是怎样的默默无名,为什么在生命划上句号后,躲避到如此偏僻的角落,只怀抱着一抔寂寞的黄土?
指导员讲述了他的经历。假墓里的主人是他们连队的五班长。五班长,四川人,当时他只有24岁,如活着现在也近不惑之年了。当时,连队主要任务是在中尼友谊大桥上执勤站哨。那天,五班长像平时一样去上哨。可那一班哨非同寻常,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哨位上,几天后就要返乡了。傍晚,快要下哨时,桥上发现一个黑影,是从尼泊尔那一侧的桥头上缓缓移来。五班长立刻警觉起来,把挎在后背的枪挪到了前面。只见那黑影,绿色的眼睛闪着幽幽蓝光,从潮湿的黑鼻子里传出丝丝急促的喘息声,令人恐怖的舌头从血红的嘴里耷拉出来,还飘出贪婪的涎水。是狼!五班长的食指勾在一触即发的扳击上。可过一会儿,他的枪又放下了。原因是五班长一直清醒这里是边境,他明白枪声意味着什么,同时,他还发现那不是狼,是一条狗。
可是这条狗比狼更可怕。就是这条狗要了他的命。
那是在人狗对视时发生的一幕。五班长看着那条狗觉得有些奇怪:在这座搭在两国边界的大桥上,只允许持有合法手续和护照的人员、车辆进出,怎么会无缘无故蹿出一条狗?他越发觉得那条狗有些怪模怪样,双腿夹着一条硬硬的尾巴像一根倒竖的旗杆,两胁急促地呼扇,目光里流露着对外界毫无反应的迟钝,还隐有一丝凶残。
的的确确那是一条狗,但那是一条疯狗。
不知道五班长当时意没意识到那条正在一步一步向他靠近的是一条穷凶极恶的疯狗,不过,他已经意识到这条狗不是善主,不像其它狗那样通人性,它对他拿起枪作出的防卫姿势好像无所谓,还用从鼻腔里挤出的一种兽性发作时低沉的声音还以颜色。可五班长就是不忍心勾动扳机。
五班长是爱狗的。他家住大山里,大山的人家家有犬。有了几声狗叫,空旷的大山才不会寂寞,宁静的大山才有灵性,就像山野里蛙鸣鸟啭一样。狗叫,是山野里的诗,是山里人的音乐。他们村里有个老人,如果夜里听不到几声狗叫,老人一定会失眠的。山里人都知道狗通人性,就是主人想要用狗肉作下酒菜,把狗吊起来,狗在绳子勒紧它的脖子奄奄一息时,还在用最后一点余力摇着尾巴,从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表示对主人的忠诚和不悔。狗和人在这个世界上共存了多少年?家乡的狗让五班长难以忘怀,更何况在这宁静的边陲见到这种和人类友好相处多少代的生灵?即使是一条疯狗,将它驱走了事,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开枪的,枪声会惊扰边境的宁静和平。
不知是五班长对那狗自始至终抱着一种友谊慈善的缘故,还是疯狗因为神志时清时迷的原因,最初在人与狗对峙那一瞬间的恐怖不翼而飞。只见那条狗抖抖一团蓬乱的毛,摇着尾巴,亲昵地来到五班长脚下。五班长用温暖的手捋着狗身上的毛,那条狗又躺在地上,温顺地舒展开四肢。
我感受到了当时的那种气氛,觉得可以从美学的角度审视那幅“人畜图”的审美价值:一个边防战士与一条狗、人类与动物和睦相处,展示的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大自然中各种生命的彼此不分的真诚、和善和友谊。
可是,那条狗毕竟疯了。它趁人不注意,突然咬了五班长一口,然后钻进了竹林。
五班长的脚面上留下两颗狗的牙印。人被狗咬了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是众所周知的。当晚,连队向遥在三百公里以外的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团部发报:火速求援狂犬疫苗。团里派人星夜赶往拉萨搞到疫苗后,又直奔连队。可由于天气炎热,雪山上的冰雪融化,洪水四溢,送狂犬疫苗的车和人,都被一次大塌方阻在半道上。人们尽了全力,却无能为力。谁也没想到凶残的病菌发疯地在五班长身上蔓延滋长。
悲剧终于发生了。五班长疯了。半个月后,五班长渐渐丧失了意识,露出了染上狂犬菌的症状。
为什么不开枪?我提出的这个问题,也正是当时连队的战友们在看到五班长病情发作时,在惋惜埋怨中提出的共同的一个疑问。指导员说,五班长当时不可能断定那就是一条疯狗,他也不会轻易开枪。和平,是每一个军人用生命和鲜血凝聚的全部誓言。枪声,在边境上意味着什么,五班长第一天站在哨位上的时候就十分清楚。
五班长病情越来越重。有时一反常态地狂笑,嘴里胡乱地呼啸着,整个生命的弦即将在短时间内戛然而断,可他听不到这断裂的声音,还从那已经濒临绝唱的心弦上弹出莫名的畅想。他有时一反常态地安静,没有一点濒于绝望的希望,也没有一点希望毁灭的绝望。他像一只对春天毫无感应的病鸟,饿了,他对送去的饭菜连看都不看一眼。渴了,他却一把把端在面前的水打翻在地。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变就变成了这个地步,战友们都伤心得落下了泪。一个月后,他脱相了,头发蓬乱,如一团蒿草,唇边上长出了几根胡须像乱石岗上的孤苦零丁的残芦,渐渐地露出了一个人即将被狂犬病菌夺去生命的症状。连队的干部们来看他,他眼睛呆滞看着窗户,定定地,一动也不动。最要好的老乡想尽办法问他要留下几句什么嘱托,可他神志恍忽,无言以对。再后来,他的病情急剧恶化,见到谁就要抓谁。据说疯狗咬了人人疯,人再伤人也跟着疯。无奈,战友们在戴手套蒙上面,做好保护的条件下,违心地用背包带将五班长固定在床上。在生命释放到最后时刻属于他自己的一点点自由时间已经屈指可数,可又被无情地剥夺了。背包带绕在五班长的身上,也像勒进战友们的心上,战友们实在不忍心,可是没有办法啊!
团里领导急得直跺脚,派好了医生,准备好了救护车,可是路还是不通,一切无济于事。空中救护的办法也想到了。可樟木对于那时我们的直升机来说,还是一个鞭长莫及的僻地。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五班长报病危了。一个多月,狂犬病菌把他折磨得又哭又闹,又吵又叫,有时脸部抽搐,把一个和善可亲的脸庞扭曲得狰狞可怖。到最后的几天,他突然变得异常的安静。他走的那天,脸上极度疲倦,但却带着一丝微笑。那天,连队的饭菜凉了热,热了又凉,一遍又一遍,一整天也没人动碗筷。
在他心跳停止的前一天,远隔千里的未婚妻刚刚到乡里办理了结婚手续。她不知道他被狗咬的事。原打算等他从西藏一复员回来就结婚的,可喜日变成了祭日。哪想到当她双手把结婚证书幸福地贴在怀里的时候,等待她的是死亡通知书。
就差一点,下了那班哨五班长就可以安安全全回家了。可家没回去,一个活生生的人却过早地来到了冢地。家和冢,两个字,宝字盖那一“点”放在上面就是家,而将那一“点”放在下面就成了冢。这两个天壤之别的字,好像和五班长的命运息息相连。
战友们是含泪将五班长埋葬的。墓地很深。当地没有火葬场,医生嘱咐要深埋,防止狂犬菌死灰复燃。墓地选在桥边。那是他生前站岗的地方,也是他为之献出年轻生命的地方。让他在这里安息,家属和战友们心里多少能安静一点。处理丧事时,五班长的未婚妻来了,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她还不算是家属,也只能她作代表,再没有什么亲人能来了。家里还有一个老父亲,常年卧病不起。儿子走了还瞒着他,怕他受不了,想一直瞒到底。眼睛哭肿了的未婚妻,没提任何要求,在连队只呆一天,带着1000元抚恤金走了。后来听说她把那1000元钱捐给了一个小学。
“五班长的命太苦了。”指导员告诉我们,第二年夏天,一场暴雨,山洪暴发,那座友谊桥连同半边山都被山洪卷走了,在桥边的五班长的墓地也未能幸免于难。
五班长生前什么也没留下,死后也什么都没留下。
在我们面前的这座假墓,是后来洪水过后,战友们在比原来墓地高一些的山坡上重新为他找的一块静地。这里安静极了。把假墓选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显示了战友们诗人一样的眼光:它朝南,面向的是暖流频吹的印度洋。透过一个峡谷,它能看见大海的波涛,能看见一潮潮海浪来时是多么雄壮,可一会儿就复入大海,消失在无影无踪中;它能听见远处松林的涛声,风在绿丛中一次次隆重地掠过,奏出的声音何等的动人,但风过后复归宁静,宁静得像梦境。来过这里驻足的人,不一定都能领会这诗意,但都会被埋葬在这宁静中的人物而震撼。
对于五班长来说,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因为它只是一个空壳。那天,站在那座假墓面前,我想了许多。假墓里虽然只是一抔黄土,可值得我们寄托哀思的那个战士的呼吸留在外面了,化作吹绿山脉的清风;血肉留在外面了,已和千山万水交融一起;发丝留在外面了,染成了年年的绿草柳丝;生命终止了,脉搏却像躲在云层里的隐隐春雷呼唤着我们心灵中的春天。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座用一个土堆隆起来的极不起眼的假墓,变得神圣高大起来。你看,在假墓周围,有许许多多美的东西陪伴着它:朝阳的辉煌美,落日的宁静美,露珠的浑圆美,泥土的纯朴美,春草的柔弱美,秋叶的沉重美,鸟啭的轻盈美,夜雨的无声美,晨霜的圣洁美。在我眼里,这些美的东西都是和假墓的悲怆美相得益彰的。
背对这座空葬躯体、只有亡灵的假墓,看见许许多多各种活法的人们,我生出许多感慨。有人说,生命是一条江,发源于远处,蜿蜒于大地。上游是青年时代,中游是中年时代,下游是老年时代。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进入大海。大海接纳了江河,又结束了江河。五班长的这条生命的河流,本应和诸多生命河流一样,有着像涓涓乳汁一样孕育而成、源远流长的生命,有着春潮激荡、波澜壮阔的上游,有着河面辽阔、前程似锦的中游,有着顺势而下、舒缓入海的下游,用一条完整的河流构成一个生命的完整形象。可他的生命河流在离大海好远的地方就中途枯竭了。像从充盈的雪山中流出的一条激情饱满的河流,原本它要流经广袤的大地,尽情拥抱两岸风光,在漫长的流程中,应该像一切河流一样,有汹涌澎湃的激情,有百折不挠的流速,有飞转如轮的漩涡,有波澜不惊的平静。可这条河流却突然改变了方向,流入了沙漠,被死亡和枯寂吸走了全部,消失得连一点一滴的踪影也没能留下。还有人把人之一生比为年之四季,把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喻为春夏秋冬。春天的勃勃生机,夏天的蓊郁葱绿,秋天的果坠枝头,冬天的寂静萧疏,是一个完整的生命都应该经历的四季。可五班长英年早逝,只有过人生一季的经历算是完整的,第二季经历刚刚开始就叶落花枯了。一个暂短残破的生命靠他人想象续补出一个完整的生命的经历,24岁的殇逝,这是一个带悲剧色彩的诗化的年岁。南雁鸣空,穷人的孩子和豪门子弟听了都会感到春天的来临和生命的萌动;寒蝉凄切,高官的老人和年迈的长者耳闻都会感到秋天的萧瑟和生命余音,可五班长过早地失去了这些感应,他独居一方寂寞的空穴,枯守一座无实的假墓。相比之下,能在一个平平安安的环境中尽情经历自己人生四季的人,能完完全全让自己人生河流挥洒流入大海的人,还有什么感到不幸福和满足的?
似乎成了一种习惯,每逢有雨声的时候,我都想起那个在西藏的雨天。十几年的风雨,那座小小的假墓,还有人记得你吗?清明时还有人为你添几把新土吗?萋萋衰草能挡住凭吊者的目光吗?每逢想起那座记忆中的遥远的假墓,即使在纷乱的人世中常常碰到不顺心的事,我的心情也旋即被滋润得超常的熨帖和安静,在比照中涌来的满足感像一股暖流一直在我胸中激荡:它给浮躁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狭小以宽厚,给凌厉以平和,给烦闷以襟怀,给盲目以理智,给苦涩以幸福,给悲愁以愉悦,给拘谨以豪迈,给惆怅以舒展,给消沉以勇气,给目迷以远瞻。
十几年前的那天,我站在那座假墓面前,虽然它是空空如也,感到的却是从来未有的充实。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今天……(题图:仓小宝)
为什么不开枪?我提出了这个问题。指导员说,五班长当时不可能断定那就是一条疯狗,他也不会轻易开枪。和平,是每一个军人用生命和鲜血凝聚的全部誓言。枪声,在边境上意味着什么,五班长第一天站在哨位上的时候,就十分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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