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中国首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成果展在北京国家博物馆举办,上海的顾绣、竹刻、锣鼓书、沪剧、江南丝竹及黄道婆的手工棉纺技术等都参展了。但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香道却无人识得。陈良佑教授最最担心的是,一旦被日本人抢了先手,那么这门极纯粹、极高雅的中国艺术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撰稿/沈嘉禄(记者)
香文化在中国的流行路径
近两年来,由大师级人物带队的日本香道代表团频频访问中国的北京、南京、天津、广州等城市,他们既是来寻根,又是在摸底。 但我堂堂大中国一时竟找不到华山论剑的对手,许多研究中国古文化的专家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作香道。
刘良佑得知这个消息后感到“非常羞愧和沮丧”。但同时他又表示,即使他与日本香道专家面对面,也不会与他们交手。“因为单刀赴会是很难取胜的,在大陆我没有助手”。
据他透露,在台湾也不过十来个人算得上香道研究者,其他人不过是烧钱。玩香道需要文化积累,需要静下心来,当然也需要很多钱。他问记者:大陆人准备好了没有?
刘良佑是台湾逢甲大学历史与文物管理研究所的教授,前不久应邀在上海博物馆做研究工作,挖掘整理中国的香文化也是题中之事。上博举办周秦汉唐文明大展时,设专馆陈列何家村唐代窖藏金银器。陕西方面的专家将一些精美的器物解读为茶具和炼丹用的器物。刘教授则认为:“其实它们是用于闻香的。”为此他专门写了一篇题为“唐代香文化与法门寺出土香事文物之探讨”的论文,送交“周秦汉唐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其中的发现和观点使与会者大为惊讶。
最近,北京故宫珍宝展又在上海博物馆举办,“你去看看按原样布置的乾隆皇帝的三希堂,两扇门上就有几件香具,许多人都误以为是印盒或其他文具了。”刘教授提醒记者。他还说,“不少人听说香,就以为是宗教用的香,其实它只是香学中很小的范畴。中国人用香是很早的,汉代之前用香以汤沐香、礼仪香为主,汉魏六朝则流行道家学说,博山式的熏香文化大行其道。隋唐五代不仅用香风气大盛,又因为东西文明的融合,更丰富了各种形式的行香诸法。宋元时,品香与斗茶、插花、挂画并称,为上流社会优雅生活中怡情养性的‘四般闲事’。专门研究香的来源、载体、工具和制香法的各式香书、香谱也在此时出现。至明代,香学又与理学、佛学结合为‘坐香’与‘课香’,成为丛林禅修与勘验学问的一门功课。佛门与文人营建香斋、静室与收藏宣德炉成为时尚。清三代盛世,行香更加深入日常生活,炉、瓶、盒三件一组的书斋案供以及香案、香几成为文房清玩的典型陈设。但到后来,随着国势的衰退及西方文化的侵入,香道日渐退出贵族和文人的清闲生活。
记者曾在周秦汉唐文明大展中看何家村窖藏品里有一件透雕五足三层银熏炉,还有一件葡萄花鸟纹银香囊。这说明当时不仅室内设“蹑席、熏炉、香案”(见《新唐书·仪卫志》),贵族妇女身上也佩香具。而史书记载,在汉代已有此种香囊,只是实物最早的为唐代。刘教授对此表示同意,他开了一份表格给记者看,从唐高祖的618年至唐德宗的791年,通川、雁门、顺化、南海、上洛诸郡及属国向唐宫廷进贡香料数十次,这仅仅是见诸文献的。
目前在上海文物市场偶尔有见战国时期陶质博山炉、清代的瓷质闻香炉、插瓶等物,但大多数收藏家对此不知出处。甚至在中央电视台的《鉴宝》节目中,一位专家也将均窑插瓶鉴定为“笔筒”。
刘教授还说,古代中国的香席活动强调:“净心契道,品评审美,励志翰文,调和身心”这四种品德。“在唐诗宋词里,有许多地方描写到了香席的场景及感受,只是后人都把它与熏香搞混了。”
像唐代士大夫那样闻香并感悟着
那么古人的闻香仪式和场景又是如何的呢?为再现历史场景,刘教授特地邀请记者到他家去体验了一场香席。在上海,只有不到十位关系最铁的朋友能进入他的香室。
古典家具和小巧玲珑的江南园林构成了一个非常传统的居家空间。喝了茶,移至另一间园景小室,开了一瓶很好的红酒,记者才几口就脸红了。“有点晕吧,而这正是闻香的最佳状态。”刘教授身穿一件正宗的玄色长衫,笑得有点玄秘。
轻移四扇雕花门板,进入香室。香室的要求是透气而不通风,墙上悬了一面皮鼓和一张古琴,一张徽作白木束腰四仙桌上罗列着香具,一手可握的品香炉均为刘教授自已仿制的官、汝、定、均,外加龙泉,釉面温润如玉,分别用来品鉴不同的香。还有同样材质的取火罐、香炭盒、香盒和香渣碟。由整块纯银打造而成的七孔香插筒还是南宋的遗物,包浆幽亮,分别插着紫铜竹节款式的香匙、香夹、押灰扇、探针、顶花、灰铲、香帚。刘教授从一个瓶子里取出一段香料示客,长约八寸样子,木质致密,乳白带黄,从外形看与一般的白木无异。然后他拿起一把“度手定制”的大马士革钢刀,在香料上割了一片比指甲略大的木片,放进一具闻香炉内。据说,香料的切割也至关重要,顺向、逆向、横向所获得的不同纹理会造成香气的差异。
此前炉内已经铺了用松针和宣纸煅成的灰,埋入一小块点燃的木炭,刘教授挟了香料盖在炭上面,再用灰押轻轻押出放射状花纹的“小山”,操作时神情非常专注。此时,主客已按礼仪坐定,我年少,居末座。品香炉的传递是这样的,主人用左手传至主客的右手,客人右手接过来,闻香三次之后再用左手传于下一位的右手,一种古意盎然的仪式感让记者兴奋不已,同时正襟危坐。
当这只仿官窑品香炉传到记者面前时,按照刘教授的垂范,右手紧紧握住香炉的颈,左手虚握成蒙古包状,盖住香炉口大半,移至鼻下,深深吸入,一股幽然的檀香味迅速渗入体内又从脑顶逸出。第二次、第三次……闭目凝神,脸向左侧,再将鼻腔内已混浊的余气排出。“体会,再体会。”记者瞥了一眼左侧的刘教授,脸上布满了期待和鼓励。其实不用他暗示,记者的记忆在刹那间苏醒了,仿佛身附羽翼,腾空而起,翩然穿过经幡飞转的雪域高原,置身于大昭寺香烟缭绕的经堂。
名贵香料比美女还难找
“再过一会,你又会闻到另一种香味。品香的神奇就在于在半小时内,你能体会到不同的气息。香是有生命的,它在燃烧的过程中不停与你对话,你用心与它沟通,它就会报答你。”刘教授如是说,品香炉按顺时钟方向开始新一轮的传递。
品香炉内只有香气散出而看不见一丝烟雾,有烟者不能算是好香。一炉香闻毕后,换上另一种香,继续我们美妙的香气之旅。但要记者具体形容那种气息,却是相当费力的事。按照日本香道的规矩,在闻香的过程中,要即时在狭长的香笺上写下心得。由于香道的气息捉摸不定,一开始是借用西湖十景来比喻,后来才用偈句来表达。但如何做到准确而有富有诗意,就需要灵敏的感官和丰富的想象力,还有诗性的表达能力。刘教授将他自己累积多年的香笺给记者看,往往是一个单词后,再用一句诗来解释。写好香笺,应该是闻香已久的“香客”了。
中国的海南、广东、广西一带是曾香的产地之一,以出产莞香树的沉香为主,现在已经很少了。泰国、新加坡、越南、老挝等国才是世界香料的主要集散地,但市场上能看到的货都一般,如有熟人介绍,取得香铺老板的信任,才能一窥顶上、甲级等上等货色。至于极品、特级等最高级别的香,一般是深藏闺中人未识,能亲眼一睹是极大的幸运。而上等香的采购过程也很独特,先由客人闻香,然后取一纸自报价格。如果你的报价高得离谱,会被业内人士看不起,报得过低,也有辱主人,没有扎实的专业知识是不敢下单子的。此段香料上市的7天内,不断有专家来闻香,下单子,7天后买家聚集一堂,当场开标,胜出者接受大家的祝贺。刘良佑教授曾在新加坡以每公斤18万美元的价钱购得一段黄棋楠香料。
香道,说声申遗太沉重
到了盛唐,熏香已经很普遍了。五代的罗隐有一首诗写道:“沉水良材食柏珍,博山炉暖玉楼春。怜君亦是无端物,贪作馨香忘却身。”进入宋代,由于士大夫对物质生活的高标准严要求,又从精神层面着力倡导和提升,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琴棋书画以及美食、酒、茶等都完成了奠基,呈现出博大雄浑的态势。熏香至此也成了一门艺术,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经常相聚闻香,并制定了最初的仪式。
唐代鉴真和尚东渡,不仅把佛教传到日本,同时也带去了与佛教有密切关系的熏香文化。在南宋初期,日本皇室成员和贵族频频到中国来开展外交活动,并从浙江天目山带走了福建建窑烧制的茶盏和完整的茶道典仪。今天日本人将建窑盏称之为“天目茶碗”,以为就是天目山出产的。与茶道一起东渡的就有香事。
平安时代以后,香料在日本贵族中运用得比较多,他们经常举办“香会”或“赛香”的熏香鉴赏活动,这是“唐风”经由“和风”熏化而形成的一种风尚。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中就多次提到熏香盛会。到了足利义政时代,熏香演变成按照一定方式的“闻香”风俗,逐渐形成日本的“香道”。特别是享保年间的《香道条目录》一书问世后,香道取得了飞跃性的发展。但是日本本土并不产香,每年要进口大约500吨棋楠香。
今天,日本的香道有100多个流派,大体分为“御家流”与“志野流”。前者是贵族流派,图风雅,重气氛,香具豪华,程式繁中求柔;后者是武家(士)流派,重精神修养,香具简朴,程式简中有刚。在日本,习练香道是一门非常神秘深奥的艺术,从最初的闻香,到第二年练香灰造型,到第三年进入综合练习,经过4年才给“初传”证书,进级到师范“皆传”级需要15年,升到“奥传”一级则需要25至30年。
然而在熏香文化发源地的中国大陆,唐宋以后的一千年里,特别是清嘉道以降,由于战乱频仍,士大夫的精神生活趋于粗疏萎顿,香席的仪式与诗、词、乐、舞、棋等纯粹的艺术形式一样也日渐式微,这炉香传至清末,终于在风雨飘摇中火尽灰冷了。而日本影响较深的台湾地区,倒至今还有少数人在研究香道,他们更希望与大陆的文化人或香道爱好者一起交流并将其发扬光大。
插花、饮茶、弈棋、熏香等生活艺术都源于中国,它们组成了汉民族世俗文化绚丽多彩的一部分,而传入东瀛后,被人家玩到了道的层面,不仅仪式感大大增强,而且成为上流社会及市民阶层都乐于接受的修身养心的生活哲学。但今天,香道和茶道、花道等一些较为纯粹典雅的生活艺术,它们的面貌对于国人来说却有一种刺痛心灵的陌生感,使我们从中看到一些在中国不可能看到的神圣而庄严的东西。
在接受记者采访后的第二天,陈良佑教授就回台湾教课了,但他希望退休后能有更多的时间居住在上海,并打算在上海发起组建一个香学研究会,接下来就准备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们可以先从浩翰的典籍中梳理历史,再踏勘香事活动遗址,还可从中药典章中寻找旁支脉络,但最重要的是拿得出传承有序的脉络和今天的人类活动形态。这里有一个文化积累的过程,光有钱不行啊,他可能会去抽雪茄、喝洋酒、玩高尔夫。要静下心来,关掉手机,细细闻吸这捉摸不定的气息,需要良好的文化氛围和心境。但这事一定要做,否则被日本人抢去了,我们何以面对列祖列宗啊!”刘教授说到这里,眼眶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