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在家中翻阅资料(资料照片)。
24日凌晨2时40分,著名学者、散文家张中行先生在北京305医院因多脏器衰竭,抢救无效病逝,享年97岁(1909~2006)。张老临终前很平静,当时四个女儿都在身边,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平静离去。 据悉,张老的遗体告别仪式定于3月2日在八宝山举行。
对于张中行,季羡林曾评价他“学富五车,腹笥丰盈”,并用“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来形容这位老友。而张中行作为学者型散文家是在80岁左右的晚年才“暴得大名”,人称“文坛老旋风”,曾有人把他的《顺生论》誉为“当代中国的《论语》”。然而,除却学问与文采,张中行给同道、亲人、后辈留下印象最深的应是为人的坦诚,无论是对爱情、事业、生活还是社会,他总能坦然直言,从不保留,无怪至交启功说他“既是哲人又是痴人”。
业界缅怀
老鬼(作家,杨沫之子):张先生是非常好的人
我始终没见过张先生的面,基本上不了解他。关于他的零星的印象,还是听我妈妈说的。妈妈曾经跟我说,在“文革”中,无论造反派怎么逼问他,张先生都没有揭发过我妈妈。他始终说:“我是不革命的,杨沫是革命的。”这一点让我妈妈非常感动,说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事情。至于说到感情方面,那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了。我听姐姐(张中行先生是她的生父)说,他们两个人到后来只要在一起就吵架。他和妈妈离婚之后两个人也没有来往。不过张先生是个好人,《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虽然是以张先生为原型,但不是真实的张先生。妈妈在文艺创作的过程中把余永泽典型化了,所以把他灰暗的方面也放大了。
吴彬(《读书》编辑):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人物
我跟张先生来往比较多的时候他还没有生病。当时他是《读书》杂志最高产的作者,也是我们的支柱性作者之一。当时他写了很多回忆性的文章,分量都很重,引起的反响也很大。那一段时期是我们交往最多的,后来他身体不好,就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状态中去,彼此的来往也较少了。张先生在我印象中是个朴实、平易的老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所以我们来往起来也比较自然,以至于现在想起来都没有记忆特别深刻的事情。有时候在一起聊天,聊得也都是家长里短,在张先生来说,就是一个老人家在给小辈人们讲故事。这样的情况,也比较符合张先生一生的态度,他本来就是个不求冒尖,只想过平淡日子的人,不像其他的一些学者,一聊起来总是高谈阔论。
扬之水(前《读书》编辑):我和张先生相互感激
我跟张先生来往比较多的时期是在他还没有小中风之前。当年黑龙江出版社出版张先生的《负暄琐话》,我组织了一篇书评在《读书》上发表。后来张先生给《读书》写文章,也是由我来组稿。文章发表之后,反响很大,用张先生的话说,就是“他也成名了”,其实张先生的学问和才识一直都在他身上体现着。张先生是个重情义的人,因为他的文章是经我手发的,所以他说是我“重新发现了他”。其实那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要是感激,我和张先生是相互感激。
在他小中风之后,有一次他跟我说:“现在我都成废物了。”我当时特别理解张先生的心情,他觉得要是不能写作了,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陆灏(《文汇报》评论部编辑):“余永泽”很坦诚
16年前,张先生出版《负暄琐话》,把后人不太了解的老北大风采又呈现在世人面前,反响非常大。那一年我到北京,当时就有人说张先生就是《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我问他们:“你们问过吗?”他们说没人敢问。我说:我来问,如果他不高兴,那我以后不和他见面就是了。
当时张先生还在人民教育出版社那边,那天我们从那里出来,一直走到老北大的旧址沙滩,边走边聊。我在向张先生表达了自己很喜欢他的书之后,说:“有个问题,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如果您不喜欢,可以不回答。”张先生说“好啊”。然后我就说了。张先生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可以说,我是和杨沫同居了一段时间,还有一个女儿。”我又问:“那你们为什么分手呢?”张先生说:“主要是世界观不一样,她是有信仰的,而我是怀疑论者。”
前尘往事
曾和杨沫共谱“青春之歌”
上世纪50年代,杨沫创作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轰动一时。因张中行与杨沫曾有过一段婚姻,当时,有人认为小说借“余永泽”的形象影射张中行。两人离婚后,杨沫撰文批评张中行负心、落后、可憎,张中行则始终保持沉默。
“文革”中,北京市文联请张中行证明杨沫是三反分子,张中行写道:“杨沫同志直爽、热情,有济世救民的思想,并有实现理想的魄力。”落实政策后,杨沫了解了此情,激动地给张中行写信:想不到你还能为我说好话,对你的宽容公道表示感谢。并让他们惟一的女儿,给张中行送去一张老照片以作永久纪念。
杨沫去世时,张中行没有参加追悼会。据悉,张中行认为,所谓告别,有两种来由,或情牵,或敬重,也可兼而有之,对于她,两者都没有。
张中行在后来谈到和杨沫分手的原因,认为主要是两个人在思想上有距离了,一个走“信”的路,一个走“疑”的路,“道不同不相为谋”。
平生兴趣
“左手书”与“半百砚”
张中行兴趣广泛,自认主要有两项,一是书法,一是藏砚。他早年曾钻在故纸堆里,看了不少书法及书论,后多有临摹。其作品还曾在中国美术馆与书法名家启功、欧阳中石等一起展出。后来,张中行说自己“学书不成”,是由于自己是“生来的左撇子”。而张中行收集名砚也有半个世纪的历史,曾请篆刻名家为自己刻一闲章:“半百砚田老农”。
爱妻如是
与“姐”厮守半世纪
张中行夫人李芝銮乃世家独女,清秀温婉,长他一个半月,两人都属猴,张中行一直叫夫人为“姐”,两人相濡以沫厮守了半个世纪。张中行曾经说过:“我的夫人人品非常好,待人忠厚,对谁都非常好,很难得。我们虽然没有卿卿我我的感情,但一生平静。夫人能忍,无论环境如何、境遇如何,都能泰然处之。”他还曾吟咏诗句:“添衣问老妻”,对人言:“吃饭我不知饱,老妻不给盛饭,必是饱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让添衣,必是暖了。”夫妻之情溢于言表。
张中行女儿们回忆,“母亲去世后,我们一直瞒着他,说母亲在医院里。不久前他自己人在医院里,还跟人说,他出院后还要写散文出书,挣稿费给妻子看病用。”
“酒色”笑谈
“让男人死在自己女人怀里”
据说张中行平日爱酒,且节俭尤好“二锅头”。曾有人因景仰而送他一瓶“人头马”,可张中行没见过,很不在意地随手置于墙角。后来张中行从报纸得知这样一瓶酒竟要1800元,便端详那酒,“喝一两就等于喝180块”,实在难以下口。
据记者唐师曾回忆,有一次张中行考他,说根据联合国统计,女人的平均寿命比男人多5岁,为什么?唐师曾答不出来,张中行就自揭谜底,“为了让男人死在自己女人的怀里”。张中行还曾说过“从一而终是社会的要求,不是自然的要求”。
生前语录
舍不得的是生命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张中行(以下简称“张”):不想什么了。整天躺在床上,躺着半睡半醒地想什么?不想,我现在只能说是还活着。我是一个平民百姓,小民何求,就是活着。活着不易。
记:那么您怕死吗?您怎么看待生死?
张:怕死。至于说我自己怎么看待生死,我想怎么看都没有用,只能任其自然,生就生了,到了相当的时候死就死了,完全任其自然。我不能决定。
记:您有一本书叫《顺生论》,写得好,被誉为当代中国的《论语》。您在书中说,人类乐生,把可以‘利生’的一切看作善;人类畏死,把可以‘避死’的一切看作善。您这个观点的理论基础是什么?
张:生是一种偶然,由父母至祖父母、高祖父母,你想,有多少偶然才能落到你头上成为人。上天既然偶然生了你,所以要善待生,也就是要善待人。
记:在死之前您最留恋的是什么?
张:人与人不一样。皇帝当然最留恋的是他的天下。我没想过最留恋什么。说到生命结束时最舍不得什么?我这年岁的人也没有像年轻人那样有什么情人。如果年轻时候有非常好的情人,当然最舍不得的是情人。老年人就没这个了。
记:那您舍不得的是什么呢?
张:舍不得的是生命,愿意活着,人都怕死。
记:您刚才说如果一个人有情人他最舍不得的是情人,您一生中有情人吗?
张:有!每一个人一生中都会有的。
记:您认为人的一生中爱情、友情、亲情最重要的是哪一种情感?
张:我想还是异性之间的男女情感。
记:您说的这种男女之情在年轻时候当然是最重要的,那么对于老人来说,哪种情感最重要?
张:我想还是男女之情。
记:在您一生中您最不能原谅的人和事是什么?
张:借助运动来整别人的人不能原谅,损人利己的人不能原谅,无情无义的人不能原谅。
(摘自2004年《新民晚报》对张中行的采访)(陈远曹雪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