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报以一整版的篇幅发了《“动物福利”引出新话题》,谈的是生猪“安乐死”屠宰生产线。文章介绍了生猪屠宰先施以“安乐死”,然后再进行放血、脱毛种种程序。这样可以减少动物死前的痛苦,于我们食其肉者也有好处,好处是猪肉更好吃。 因为,在以往的屠宰场里,“动物在宰杀时的挣扎以及看到同伴间的惨叫、流血之后,会导致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形成毒素,引起肉质下降并对食用者健康造成伤害”。所以国外早已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要求在宰杀动物之前,先用电击晕,使之“安乐死”。我想,这当然首先考虑的是食用者的健康和好胃口,但对动物也确有“人道”的一面。保护动物免受虐待,在英国自1809年就有人提出,到1822年形成议案。现在,据说在WTO的规则中,也有相应的规定了。
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是落后了许多。早已看到过一些记载,说以前曾有地方,吃活猴的脑子,有的地方把驴捆起,不宰杀,活活用开水烫,然后任意取其“部位肉”食之。前几年上演关于年羹尧的电视剧,就有士兵追着打猪,说是为了给年大将军做菜用,不许屠杀,活活打死,肉更好吃。这都是以不必要的残酷,加之于动物,并不一定为其美味,而是为了满足某种心理。据科学家说,其实动物肉最鲜美的时候不是在活着或刚死之时,而是在宰杀之后二小时左右。食其鲜活,看其痛苦之状,那是另有心理的。鲁迅早年曾说到吃醉虾的事,其实那种做法,也就是吃生虾,味道如何,各有所云,总之,也并不是十分鲜美。这些年生活好了,许多人大谈奇异的菜肴,我看有些菜也有点“不必要的残酷”在里面。比如,红烧大鲤鱼,讲究的是快刀,要求一盘糖醋鱼上桌时,鱼还要张口要喘气呢。如果鱼口不动,说明手艺不高明。还有介绍炒鸡丝,说厨师抓过活鸡,并不宰杀,一刀把鸡胸切开,撕去皮,取下两块鸡脯,细切成丝下锅。鸡丝上桌时,食者大赞其美、嫩时,那鸡还在地上扑腾呢。这样的例证大约可以举出很多,在这里就不必多说,说了也使人不愉快。
我就忽然想到,虐待动物有时是为了显示虐待者的勇敢和能力。其实上述关于年羹尧的电视剧里,年对士兵的残酷(如“去手”之刑,斩其两手)也就表现出来。这在文学作品里也有表现。苏联早期作家巴别尔的短篇小说集《骑兵军》近来很引人注意,谈论的人也很多。小说写的是1920年的故事。在《我的第一只鹅》这一篇里,写一个知识分子到哥萨克骑兵军去采访,他受到嘲弄,一再的嘲弄,他根本进不了战士和下层军官的圈子,没有人理他。后来他怎么办?小说写道:“有只鹅正在院场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安详地梳理着羽毛。我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把鹅踩倒在地,鹅头在我的靴子下喀嚓一声碎了,里边的东西直往外流。雪白的鹅颈横在粪便里,死鹅的翅膀还在扑棱。”于是他叫来女主人,叫她去把鹅做成菜。有了这样的行动,他才被哥萨克士兵所认可。小说里写到,那一夜他“做了好多梦”,“我的心却叫杀生染红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这是小说结尾的一句话。那样踩死一只鹅,显示他可以同哥萨克士兵同样残酷,也即同样勇敢。但实际上的他,对“杀生”,而且使用这样的杀法,是痛苦的。我读到这里,感受到有一种人性与非人性的斗争。当时,一定要获得非人性,才被那个集体所认可。有时,这种对动物身上施加的残酷,也可以施加于人的同类。这在《骑兵军》一书里表现得更充分,表现得更动人心魄。《小城别列斯捷奇科》里写到哥萨克骑兵军攻占这个小城以后残杀犹太人的一件事。“在我窗前,有几名哥萨克正以间谍罪处死一名白发苍苍的犹太老人。那老人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了开来。说时迟,那时快,机枪队的一名鬈发的小伙子揪过老头的脑袋,夹到胳肢窝里。犹太老头不再吱声,两条腿劈了开来。鬈毛用右手抽出匕首,轻手轻脚地杀死了老头,不让血溅出来。事毕,他敲了敲一扇紧闭着的窗。‘谁要是有兴趣’,他说,‘就出来收尸吧。这个自由是有的……’”这里,要是一枪打死逃犯,倒是不怎么能怕人。但是,这里却是展示杀人的技巧,不动声色,不动感情,也不流血。这与踩碎鹅头的行为相比,更老练得多,成熟得多,当然也可怕得多。
“动物福利”引出新话题,这话题之一,该是使人对人也更有人性、人情和人类之爱,使人心变得温柔一些。
(黑龙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