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苏
全世界最著名的历史学家
大卫·欧文(David Irving)被判刑,律师马克·贝特曼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2000年,欧文起诉企鹅出版社和美国历史学家德波拉·利普斯塔德诽谤,贝特曼作为企鹅的律师,曾和欧文在法庭上交锋,深知他的个性。 “欧文遭牢狱之灾,与其说是因为反犹思想,不如说是因为傲慢和自以为是。他明知道奥地利政府17年前就签发了逮捕令,一直禁止他入境,却想当然认为奥地利政府不会真的出手。”
67岁的英国历史学家欧文在2月20日成了世界名人。他握着自己的代表作《希特勒的战争》走上维也纳的法庭,为自己17年前的两个演讲辩护。1989年,欧文在奥地利做了两个演讲,宣扬他的“大屠杀质疑论”。根据奥地利法律,他的行为是违法的。奥地利警方接到举报后,签发了逮捕令。去年11月,欧文接受一个右翼学生团体的邀请再次前往奥地利做演讲,驾车入境时在检查站被拘捕。在长达7小时的审判中,他称自己的思想和立场已经发生了转变,承认纳粹杀害600万犹太人的事实。陪审团认为这些说辞是鳄鱼的眼泪,判他3年监禁。第二天欧文立刻改口,坚称大屠杀是谎言。
出名,是欧文从小就有的热切愿望。欧文生于1938年,在埃塞克斯长大。他的父亲是一名英国海军司令,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1942年他指挥的军舰被德军的鱼雷击毁。欧文在公学受的教育,酷爱做些一鸣惊人的事儿,他会挂苏联国旗,得到荣誉后他会要求学校奖励他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在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学了一年物理后,他辍学跑到德国鲁尔当了钢铁工人,在此期间他学会了德语,并对德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61年欧文开始做自由撰稿人,重点研究第三帝国历史。他虽然在大学接受过系统的学术训练,有相当强的研究、写作能力。在英国学术界,他以过分沉迷于档案,拥有浩繁的纳粹德国档案闻名,有学者称他为“档案管理员”。他搜集了大量艾希曼、希姆莱等纳粹高官的信件、日记、档案。1983年,学术界宣称发现了“希特勒日记”,欧文正确指出它们是伪造的,因此名声大振。
起初,欧文在著述中尚能冷静批评英国在“二战”期间扮演的不光彩角色,70年代后开始不遗余力为纳粹德国、希特勒翻案。他埋头故纸堆,跑到阿尔卑斯山下的小村庄、阿根廷的独立大农场寻访老纳粹党人,刻苦研究,写了30本专著,几乎为纳粹所有党魁写了传记。在《第三帝国新史》作者、卡迪夫大学历史教授迈克尔·伯利看来,欧文是个书呆子,病态地迷恋希特勒,要么搜集无价值的档案,为历史修正主义提供证据;要么利用档案、史料的空缺来否认已有的证实大屠杀真实性的证据。
欧文在书中竭力为希特勒对犹太人进行的种族灭绝大屠杀开脱罪责,始终坚持几个观点:希特勒对有计划、系统地屠杀犹太人是不知情的;第三帝国没有设置死亡集中营和毒气室;在劳动营有7.4万犹太人是自然死亡,其余的战后被藏于收容所,后来被送往巴勒斯坦,在那里获得新的身份定居下来;犹太人真的死了600万吗?那么尸体在哪里?60年后,以色列修建了大屠杀纪念馆,也只搜集到300万死难者姓名,其中包括“二战”期间原因不明死亡或失踪的人……他终于成为世界闻名的极右翼分子。
不该把欧文关起来
学术界、评论界对欧文的著作既嗤之以鼻,又很警惕,抨击他完全歪曲历史事实。德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几国政府也对他进行了驱逐。1994年,美国历史学家德波拉·利普斯塔德(Deborah Lipstadt)出版了一本关于纳粹大屠杀的书,书中批评欧文指鹿为马,称他为“否认大屠杀的最危险的撒谎者”。欧文立刻起诉利普斯塔德和出版商企鹅出版社诽谤。2000年,案件在伦敦高等法院开庭,很多著名学者出庭作证,指出欧文在著述中弄虚作假、歪曲事实。戏剧性的是,为了向企鹅、利普斯塔德提供证据,以色列政府公开了秘密文件——纳粹党魁阿道夫·艾希曼的日记。日记中详尽记载了纳粹在“二战”时期有系统地清洗犹太人的事实,他本人也参与了屠杀。关于奥斯威辛集中营毒气室,艾希曼明确写道,他目睹了犹太战俘被押进毒气室用一氧化碳杀害的全过程。
经过3个月的审理,法庭判欧文败诉。在333页的判决书中,法官称他为“反犹分子,种族主义者,新纳粹同情者”,“长期不断、故意散布谎言,随心所欲歪曲历史证据”。由于要支付300万英镑的诉讼费用,欧文卖掉了位于伦敦高尚社区梅菲尔区的豪宅,仍入不敷出,只好申请破产。这个案子让他声名狼藉。学者们对他的举止不屑一顾,认为他惹不起,攻击性太强,滥用公民权利。
诽谤案败诉后,欧文销声匿迹了。奥地利法庭又一次成全了他出名的愿望。他入狱服刑的消息得到全世界关注,他从被知识界遗忘的边缘学者成为极端右翼组织的精神偶像、殉道者。现在他真成了危险人物。这正是英国知识界质疑、批评的焦点。
否定大屠杀,并不是欧文一个人的言行,它建立在一种右翼组织荒谬的概念上:他们认为,1945年后,犹太人开始系统地编织各种假材料、档案、证据,并塑造出集中营幸存者,来作伪证;这样就有权利控告德国人,控诉他们犯下的罪行,从而尽可能向非犹太国家索取金钱和同情。
历史学家指出否定大屠杀是反犹主义最突出、最邪恶的一种形式,是为了强调一个老掉牙的种族歧视观点:犹太人贪婪,残忍,权力欲强,是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利普斯塔德说,1945年纽伦堡审判中大屠杀只是一带而过。50年代共产主义者的口号是“记住600万!”因此美国政府认为谈论大屠杀是和国家利益唱反调,就连犹太人自己也不愿站出来为屠犹指证。1952年《安妮日记》出版,认为日记是伪造的人不在少数。60年代,电视转播了审判艾希曼的实况,才扭转人们的看法。随着80年代冷战阴云逐渐散开,德国、美国新纳粹分子的兴起,大屠杀才被西方国家重视。
目前有9个国家的法律认定否定大屠杀是犯罪,其中奥地利的法律是最严格的,对这类罪名最高量期可达20年。1999~2004年,奥地利共有158人因散布否定大屠杀的言论被判有罪。
在德国和奥地利,对于其纳粹历史,民间的态度是沉默、逃避。战后的大屠杀审判被视作抽象的概念,只和几个罪魁祸首有关,个体德国人、奥地利人与此无关,更不需被追缉、清算、审判。轴心国的军人也有了分别,国防军军人是荣誉人士,党卫军军人则是战争罪犯。战后健在的国防军老兵,每年还要举行纪念活动。英国历史学家批评这个国家(奥地利)总是逃避他曾经追随纳粹的历史。战后的奥地利努力塑造中立、永远取缔法西斯主义的国家形象,如果宣判欧文无罪,就会对奥地利的形象带来灾难性的破坏。而给欧文判刑,不仅减轻了自己的道德拷问,有助于偿还历史债务,还向世人表示纳粹阴魂没有在奥地利重现。
著名苏德战争史专家、作家安东尼·比弗认为,欧文的言论令人作呕,但为图省事就把他投入监狱,并不能起到好效果,应该让他和真理掌握者们辩论,而不是帮他成为殉道者。利普斯塔德也表示,否认大屠杀不应归为犯罪行为,监禁欧文达不到预期目的。
被剥夺的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也被提出来讨论。英国知识界、法律界普遍的观点是:欧文极端令人厌恶,但他有言论自由,有权利表达自己的思想、观点、立场,我们不能故意否定“否定者”的存在,甚至把他强行囚禁起来,这是对真理没有信心的表现。《联合国人权宣言》中明文规定:“人人都有自由发表观点和言论的权利。”言论自由包括,你有重复说错话的权利,你的观点被大多数人视为正确的时候有权发表,被视为错误的时候同样有权发表。
问题在于,我们对言论自由的认识有着局限性——欧文发表的是人们不爱听、不赞成的言论,因此他被剥夺了自由;只有在赞成发言者的观点时,言论自由才容易实现。《泰晤士报》评论员本·麦金泰尔举了一个例子。不久前,土耳其作家奥汉·帕姆克批评了其同胞在一战期间对亚美尼亚人实施的种族灭绝行为。这一史实在土耳其官方修订的历史书中是被修正的,于是这位作家被送上了法庭。“作家有权为自己的言论辩护。但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当我们发现言论自由会导致智力破产,带来精神和道德上的不安,言论自由就很难实行了。不管是帕姆克还是欧文,他们应该被送上公共论坛,而不是法庭;只要言论没有直接煽动种族间的仇恨,就应该允许它自由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