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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先生为作者书写的对联: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
张先生走了,走得像平时一样安详。先生年近期颐,已臻上寿,顺生应命,无疾而终,我辈本无庸过悲,但想到寥落晨星又弱一个,心中的失落感仍久久不能散去。
先生名中行。《论语·子路》篇:“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可见孔子虽不薄狂狷,却对中行更为看重。如今盖棺论定,先生的生平行事和文章思想,都说明他能实副其名,称中行而无愧。
“狂者进取”,在青春如画如歌的岁月里,张先生的“进取”精神确实稍嫌不足。如果他更“进取”一些,大街上会多一个游行示威喊口号的大学生,也许还会多一位后来的“三八式”,这当然是好事;但如此一来,很可能就不会有《负暄琐话》,不会有《流年碎影》,不会有《佛教与中国文学》┉┉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云:“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这句话大概也可以用在这里。
“狷者有所不为”,张先生却曾为“六代之民”。他因为家庭拖累,“不得不扔掉逃出沦陷区的理想”,去当时的民众教育馆管图书,还到当时的北大国文系当助教。“吞声混瑕垢”的他,辛辛苦苦养育了几个孩子,使她们后来都能为建设新中国出力;自己也利用管图书的条件,勤读了“由希腊罗马起,直到欧洲大陆名家名著的权威(英)译本”,这对于一位学人和文人恐怕也十分重要。
我有幸“得中行而与之”,其经过先生在《书呆子一路》文中写得很详细。文章我是在《读书》杂志1994年第一期上读到的,后来收入《负暄三话》,别人又给了我一本。此文开头说:“钟叔河先生住湖之南,我住河之北,相距弱水三千,只今年夏天他北来,住东华门外翠明庄十许日,我们在我的城内住处景山之左见过一面,招待他一顿晚饭。他著作等身,如果连编印的也算在内,就要‘超身,可是我只有两种,其一是《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是自己掏腰包买的,其二是《书前书后》,是他当面送的。”
“著作等身”是客气话,除此之外,都是纪实。我和先生见面,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先生的著作,大都签名寄给了我,写到我的《负暄三话》却没有寄,“扬人之美,不可当面”,这也显示出先生不示好不张扬的谦和内敛的本色,正所谓“书呆子一路”;我虽然也印过几本小书,总觉得拿不出手,只有选编的知堂著作,还有辑刊的《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知道先生会爱读,才寄去或托人带去,如今14卷的知堂文集即将印成,而先生却已不及见了。
上面说了这些,可见人之相与相知,并不在乎形迹。尤其是文字之交,鼎尝一脔,即已知味,更不必用作品相酬答。张先生长于我22岁,他对我奖掖逾恒,我在他生前却从未公开写过他(先前对钱钟书先生也是这样),其原因即在于此。我爱重先生,亦爱重和先生的交谊,故深惧同于流俗贻先生羞也。
在《书呆子一路》的末尾,张先生写道:“他截取了梁任公集的一副对联之半,希望我写,装裱后挂在一幅画的两旁。我问什么语句,他说都出于宋词,上联是辛稼轩的‘更能消几番风雨,下联是姜白石的‘最可惜一片江山┉┉是两年以前了,我忽然也想集联,从小圈子(《古诗十九首》)里,驰骋地很小,居然也有成,是‘立身苦不早,为乐须及时。”接着又是客气话。其实“风雨”“江山”亦不过说说罢了,我和先生境界的差距,正如宋词之于《古诗十九首》,相隔真是太远。
先生随即便将对联写好,在北京装裱后装盒寄给了我,可能是为了节省字数吧,上款写成“钟叔河先生集稼轩白石句为楹帖属书”,将梁任公略去了,这却有些不妥,我以为。
辛姜二词都是在长沙写的。辛词调寄《摸魚儿》,起首云:“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有小序:“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姜词则是一首《八归》,上阕末尾两句是:“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都付与啼鴂。”词牌后只有一句话:“湘中送胡德华。”白石客长沙时在淳熙丙午,即公元1186年,而淳熙己亥则是公元1179年,相距不过七年,同时代的两位词人却未能在长沙相见。文人遇合,亦有幸有不幸,送别张先生时想到这里,不禁更加感到寂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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