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陕西兴平,游马嵬坡,得见千余年来文人墨客的吟咏,其中有林则徐《路经太真墓诗》:“六军何事驻征骖,妄为君王死亦甘。抛得峨眉安将士,人间从此重生男。”林则徐为一代英杰,此诗意在批评唐玄宗因杨玉环而发昏,“三千宠爱在一身”,“姊妹兄弟皆列土”,“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尽管出手不凡,但说“死亦甘”、“重生男”,则有意无意地粉饰了让弱女子作替罪羊的史实,也或多或少流露了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这无疑是历史局限性所使然。
读林则徐题诗,不禁想到明人杨一清题为《读史》的诗:“骊山举火因褒姒,蜀道蒙尘为太真。能使明妃嫁胡虏,画师应是汉忠臣。”在此公笔下,一次次天下大乱,都归因于弱女子;一代代绝色女子,都是人间祸水。由此想到,在我们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妇女替男人背黑锅已有好几千年,“冤案”一再重复,弱者不断被咒骂,杨玉环们要讨回公道该有多难!在那旧时代,“天字出头是为夫”,对妇女来说,男人比天还大。剥削阶级的大男子们把天下国家的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到了“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杜甫诗)的地步,便归咎于某个妇女,让她替自己承担罪责。为遮天下人耳目而嫁祸于弱女子,只有卑劣的封建卫道士才做得出来。
生活在杨贵妃之后的晚唐诗人罗隐,对封建统治者归罪于女子的行为大不以为然,曾在一首以古喻今的诗作中说:“西施若解亡人国,越国亡来又是谁?”这无疑是在隐隐约约地为杨玉环的惨死鸣不平。另据《能改斋漫录》记载,对于替男人背黑锅,古代女性也觉得十分冤枉。五代末年的花蕊夫人,就在一首诗中似辩非辩地说:“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然而,在男权社会,妇女们为自己辩护的声音极其微弱,而把妇女视为祸水的封建陈腐观念则异常顽固,因而荒诞的逻辑总是被一用再用。比如说吧,明代末年,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农民揭竿而起,清兵乘机入关,朝代更易的原因再明白不过了。可是明末遗民吴伟业写了首《圆圆曲》,却说“鼎湖当年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尽缟素,冲天一怒为红颜”。这首诗虽然从字面上看是在讽刺吴三桂降清,但其潜台词是:要是没有陈圆圆就好了,没有这个绝代美女,吴三桂便不会降清,明朝便不会灭亡。明朝的遗老遗少们有这种观念,并不奇怪,因为典籍中早有明训:“自古败国丧家,未始不由于妇人者也。”(见《晋书·刘娥传》)
这种陈腐观念,与旧时代长期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儒家说教有关。孔子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然而奇怪的是,尽管孔圣人训诚再三,可几千年来,大男子们对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靓女依然无比喜爱,帝王将相们对于“减一分太短,增一分太长,不朱面若花,不粉肌如霜”的绝代佳人,更是不惜一切地追求,把孔夫子那套说教抛到了九霄云外。这种“不见好德如好色”的情况一再发生,你能怪那些天生丽质、“倾国倾城”的女性吗?譬如说,李师师容华绝代,沦落风尘,已是她人生的大不幸。宋徽宗赵佶于“后宫佳丽三千人”仍不满足,还要去青楼嫖娼,你不从赵佶身上找原因,却怪李师师太美,这公道吗?旧时代有文人说,只因李师师迷惑了宋徽宗,才使国事日非。这真是毫无道理。李师师一个小女子,管得了天下的治乱兴衰吗?北宋末年朝政腐败不堪,外敌入侵,“靖康之难”时,六七年间,“荆榛千里,斗米数千钱,且不可得。盗贼官兵,以至民居,更互相食。人肉之价,贱于犬豚……目为‘两脚羊’。”这种惨绝人寰的悲剧,难道竟要李师师负责吗?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今日马嵬坡,墓园深处新立了四米高的汉白玉杨贵妃雕像,面带微笑而又有寂寞凄清之情,仪态娴雅,楚楚动人。园中新增楹联也少了陈腐气,有一联颇具匠意:“杨女生死,是福是灾,读完史笔何堪论;李唐兴废,谁功谁罪,换了人间别样看。”面对此联,笔者想,需要“别样看”的不止一端,最紧要的,是彻底抛却女人是“祸水”,以及由此而来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毒害炎黄子孙至深至久的邪恶观念。不然的话,不仅万千女子挺不起腰来做事,新立的杨贵妃雕像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被推倒,可悲地从地平线上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