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候听妙高峰的老人说，妙高峰过去比现在高，它是被日本侵略军投下的炸弹和炮弹炸矮的。日本人从1938至1944年中，四次疯狂地进攻长沙，有三次被挡在长沙城外。妙高峰是当年长沙城南的主战场，有很多誓死捍卫长沙的官兵就战死在妙高峰。当然也有很多日本侵略军死在进攻妙高峰的途中。妙高峰如今成了一条名巷，与第一师范的建筑有点相仿，灰墙深色瓦，全是平房与两层瓦屋。那天的感觉傍着西风，就有点肃穆，仿佛一不小心步入了明清时期的什么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有点像生活在遥远的年代。

　　我有个小学同学住在妙高峰，叫李国华。那个时候的妙高峰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妙高峰，记忆中没一栋房子像样的，像全是旧砖垒建的房子，门窗也好像是以前用过，然后又捡来安上的，油漆一色剥落，有的墙还歪斜了，就打撑，顶着，不至那堵墙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坍塌。我同学李国华家的房子，就打着撑。我在一师附小读四年级时，曾在李国华家睡过一晚。我少年时候很调皮，经常给父亲脸上抹黑，害得我那个“走资派”父亲很烦躁，一烦躁就对我挥拳头，于是我很怕父亲。有天放学，我在外面滞留了一点时间，刚走到家门前，就见我中午揍过的一孩子的母亲怒冲冲地牵着那孩子从我家走出来，我父亲感到歉疚地恭送着。父亲看见我愣在那里，忙咆哮一声：“死回来！”我吓得转身就跑，跟兔子一样。父亲没追我，大概他觉得追我有失前校长的身份，还因为我那时跑得同小马驹一样快，假如那时的省体委教练发现了我，我可能就跑到奥运会上去了。那天晚上我害怕回家，先是在街上徘徊，后又饥又困就跑到李国华家“避难”。李国华的父母睡楼下，李国华睡楼上，他接纳了我，让我与他挤在一起睡。早晨他母亲发现了，叫叫嚷嚷的，但还是为我煮了碗面，吃得我至今都能品出咸咸的辣味来。

　　我这一生第一次喝酒是我读小学四年级时，与李国华在异南春饮食店里喝。具体事情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有个高年级的同学打了我，打得少年的我很想打回来。妙高峰的李国华是个敢于挑战强敌的少年，面对比他凶恶的人从来就没软弱过，我就问李国华愿不愿意帮我打架。李国华很仗义地点头。那时读书是读“二辅制”，上午读书的下午不读，下午读书的上午不读。那天我们读上午，下午两点钟，我父亲一去上班，我就溜了出来，书包里放了块沉甸甸的窑砖，准备一看见那个高年级同学就一书包砸过去。李国华为配合我打架，衣服里藏了根扁铁，准备用扁铁砍那同学的脑袋。李国华把扁铁展示给我看，说只要一扁铁砍到他脑袋上，就要他脑袋开花。我心里一热，便果断地把李国华邀进了异南春饮食店。为感激他的支援，我把母亲给我买鞋子的钱买了二两白酒（记得那酒是九分钱一两），还买了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囟猪肝，还有一碟是什么就想不起来了。喝酒的目的是为了壮胆，壮了胆才敢与高年级的同学斗殴。但那天没打架，酒一入口，肚子里就翻江倒海，跟着脑袋就晕晕乎乎的，不要说打架，就连站直的力气都消失了。我都不记得是李国华扶我回家的，还是我自己走回去的。反正吃进胃里的食物，一进屋就全吐了，呕得满屋子的酒气。醒来时，睡在父亲床上，天完全黑了。父亲恨铁不成钢地骂着我，骂得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

　　进初中后，我迷上了美术。李国华不喜欢美术，邀我出来玩，见我背着个画夹子，他就有意见。我说没办法，我要背着画夹子假装出来写生，父亲才批准我出门。小学毕业进初中的那个暑假，父亲怕我进一步学坏，曾跟我很严肃地谈了话，规定我不准出门。不出门，时间就变得大量的了，睡觉也睡不完。有天，姐姐买了条新手帕，手帕上有“嫦娥奔月”的图案，她舍不得揩鼻涕，常拿在手上玩。我看见了，觉得好，就要姐把手帕给我画，姐给了我。我就很高兴地在图画本上临摹“嫦娥奔月”，临摹得兴致来了就涂色彩，涂了色彩觉得图画本小了就向母亲要钱买图画纸，接着又要母亲买水彩和画笔，就这样一步步地掉进了绘画的圈子，仿佛一头熊掉进了陷阱一样不能自拔了。我高中毕业下乡当知青就是头发一边抹，背着个画夹子去的，颇似老电影里的“五四”青年。

　　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学，李国华于同一时刻当了兵。几年后我们家搬离了青山祠，我和我的少年伙伴渐渐就断了联系。若干年后，碰见一个住在妙高峰的同年级但不同班的同学，我问及李国华，他告诉我李国华死了很多年了，死于一次打架。那天我非常震惊，很久很久都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