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作者和叶至善(右)
我与叶圣陶先生的长公子至善兄“相识盛年时,深交鬓已丝”。
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的一天,叶圣陶先生邀我到他家里吃饭,第一次见到英挺练达的至善兄。叶先生把我介绍给他说,“他也属马,比你小十二岁”;又给满子姐(至善嫂)介绍说,“你的同乡,浙江余姚人。”嘱咐“多做点家乡菜招待他”。
从那天起,半个多世纪以来,我成了叶家的常客,几乎成了叶氏家族中的一员,同至善兄结下了深厚的兄弟情谊。
“赶紧写下来,寄给我,我找报社给你连载”
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一时有点没着没落的,向至善兄取经。至善兄说:“要身闲心不闲。要勤用脑,多动笔。”我说:“我一定向你学习。”本来我想写些回忆文字,当时考虑难度较大,就把那些素材在记忆库里封存了起来,正好有一个整理晚清史料的机会,就一头扎进了故纸堆,一干就是10年。2004年5月有了初步成果,我把一套刚出版的样书给至善兄送去,他很高兴,连声说,“不容易,不容易!我一定仔细看。”
2004年10月底,我应邀参加人民教育出版社纪念叶圣陶先生诞辰110周年大会,并且讲了一个多小时的往事。尽管是即席发言,还是打了一个多月的腹稿。我把封存了多年的记忆库打开了,蹦出许多鲜活的素材。会后给至善兄通电话,他饶有兴味地听我喋喋不休讲了一个多小时,连声叫好,迫不及待地说:“赶紧写下来,寄给我,我找报社给你连载。”
在至善兄的鼓励和帮助下,我一口气写了十几篇回忆叶圣陶先生的文字,原稿的总标题是《一辈子受用不尽———在叶圣陶先生身边四十年》,是从学生的角度写的。在《北京青年报》上陆续发表了8篇,每篇都经过至善兄精心修改,并把原来的副标题改为总标题。
细针密线地为他人作嫁衣
“有其父必有其子”。至善兄不但文章写得好,改文章也是一把好手。我在机关里也算是个“笔杆子”,其实不过文通字顺而已;改别人的文稿,往往不是“从宽发落”,便是改得“面目全非”。至善兄是尽量顺着我的思路改,尽量保留原文,只作些删节和语序上的调整,增加几个关键词和点睛之笔。
我的《又学了一篇〈共同纲领〉》一文,至善兄认为“有史料价值”,推荐给《出版史料》发表。原稿提到解放初期“办个人民教育出版社,国家投资二百多个亿”,我写到这里准备加个注,但一时很难下笔,加之当时已经熬了几天几夜,急于一气呵成交稿,实在舍不得花时间去查资料,就打了个“马虎眼”。不料还是让至善兄看出来了。换了我,批上“加注”退还作者,就很够朋友了。至善兄却不是这样,以病弱之躯遍找有关资料,亲笔给我加上这么一条重要注文:“(旧币。1955年3月1日发行新人民币,以一比一万收兑旧币。此处的二百多个亿,相当于新币二百多万元)。”我看了,又是感动,又是内疚。
至善兄不但替我修改文稿,还让儿媳替我打印,他校订后再替我用传真发给报社。见报后还要仔细看一遍,订正排校中的错漏,然后按时间顺序剪贴在硬纸本上,给我出书用。这使我想起上个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叶圣陶先生为沈雁冰先生的小说编稿,改笔名“矛盾”为“茅盾”,付排,校对,写广告词等故事。叶氏父子“为他人作嫁衣”,还细针密线地绣上花;我为自己“作衣裳”,却懒得锁边、钉钮扣,不该啊,不该!
我和至善兄有默契,有许多共同语言。写回忆叶先生文稿的时候,我给自己订了三条守则:一是亲见亲闻亲历,力求真实。二是“小题大做”,从小事说起,扩展到较大的方面;三是让事实本身说话,一般不多加议论,即使讲点心得体会,也力求用当年的真实思想,不拿后来的和今天的认识移植到历史上去。至善兄说:“这三条很重要。我写《父亲长长的一生》,大体上也是这么做的。但要真正完全做到,很难很难。”我说:“我已经初步体会到写回忆文字的艰辛了。”
2005年1月间,听说至善兄骨质疏松,整副骨架子已经支撑不住他那魁梧的身躯,旧痕新伤,多处骨折,被迫卧床。我立即赶去,见他还是老习惯———卧而不休,正垫着一块硬纸板在改我的文稿呢。我说:“我很矛盾:盼你看,怕你看。你都病成这样了,我于心何忍!”他说:“我喜欢看,喜欢做这件事。你有了新作,尽管送来,不必顾虑。”还没等我说话,他又说:“桌上第二摞书上的第二本是你文章的剪报,你拿出来看看。前两天见报的那篇排校中有两个错。”
用一生书写《父亲长长的一生》
乙酉年的大年初一,照老规矩我是要去东四八条拜年的。听说至善兄住院了,就来到医院。听先到的一位老朋友说,他已守了3个多小时,至善兄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听在旁照料的至善兄的小儿子说,他常说梦话,连做梦还在改我的稿子。我心里很不安,就说,“回头我把稿子带走吧”。正说着,至善兄忽然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发现了我,一下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扑了上去,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一直没有松开,我顺势坐到床前的小圆凳上,脸对脸,还没顾得上寒暄问病,他就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我的文稿。其中讲到随叶圣陶先生参观小学的时候,我们同时想起丰子恺先生的一幅漫画和题画诗。至善兄问我:“那首诗是他自己写的吗?”我不知道“他”指丰先生还是指叶先生,就说:“是丰先生自己写的四句题画诗,我吟了‘踉跄趋讲席,诵读斗高声’,叶先生接着吟了‘我亦曾如此,而今白发生’(我摹仿了叶先生的口音和语调),我们相视大笑。”至善兄也笑了起来。显然,这段文字也引起了至善兄对童年的回忆。
2005年3月5日早晨,听到医院报病危的消息,我赶到医院。至善兄全身插满了管子,布满了电线。看见我进去,他突然兴奋起来,一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边高兴而无声地笑着。我用吴侬软语叫了声“阿哥!”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非常激动,伊里哇啦地说了一串带着浓重喉音的“话”,可惜他女儿小沫把耳朵贴在他嘴边,还是什么也听不清。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见他安详入睡,两道厚长的白眉毛,高耸的颧骨,微微翕动的鼻翼,白里透红的脸色,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小沫送我一本刚出版的至善兄的力作《父亲长长的一生》。唉!至善兄自己长长的一生,几乎都在用笔、用语言、用实践写作和解读、传承他父亲长长的一生,却很少写他自己。我很后悔动手晚了,关于老叶老的《回忆》刚开了个头,就要来回忆小叶老了。唉!“可怜八宝山上骨,犹是亲友梦里人”。但愿多少能留下一点值得别人回味的东西。
(作者曾任叶圣陶秘书)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6年03月20日 第七版) | |
|